一
靠着豆鼠,我们又熬过一天,大水依旧没有退去的意思。
朦胧的晨曦中,昏暗凌乱的波纹一直伸展到无限的远处,在幽暗的水面和幽暗的天空之间,有一条淡白色的光带飘荡在地平线上。嫩江的水面是如此平静坦荡,让人看上去觉得驯服而又温顺,甚至可以在上面行走,可是这平静的地方却蕴含着极大的不安。总是同样的白天和烦恼一起到来,我们人多嘴多,连豆鼠和干野菜都找光吃尽了。
绝奶救醒的秃头非常虚弱,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绝婶儿,不用管我。”秃头呻吟着,“把汤……给豆芽吧。”
“你身子虚,喝吧。”绝奶把碗送到他的嘴边。
“你们干吗救我,这是报应,我活该!”
“看你说的,俺没嫌弃你。”
“我过去对不住大伙儿呀,哪有脸吃。”
秃头推开碗,说不下去了。
吃完上顿没下顿,豆芽又开始整天要东西吃。
老绝户将最后一颗子弹放在手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还是不忍心孩子喊饿,将子弹推进枪膛出去转了一遭,什么也没有带回来,一筹莫展。话说回来,仅靠几只野兔也无法拯救如此多的难民。大伙儿整天相对无语,默默地注视着对方愁眉不展的面孔,肚子里饥肠辘辘,愁白了头。老绝户与大家商量着不能再耗着等死,趁大伙儿有力气送没“事”的人过江,兴许能闯出一条生路。
“水这么大,能过去么?”老头鱼说。
“好在没风,顺溜漂吧。”老绝户的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激动。“谁知道大水啥时候退,救人救到底,得把秃头赶快送过去,要不就没命啦!”
“还有烟叶么?绝叔。”
“没有了,”老绝户摊开双手,“早没有了,要是在早,好烟叶有的是。”
“有口烟抽就好了,他妈的,什么都给冲跑啦!”
“看情况,也只得这么办。”病叔捂着嘴巴咳嗽着,“绝叔说得对,不能再拖下去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大伙儿决定吧,我没说的。”老头鱼摸着胡子拉碴的腮帮,声音沙哑地说。
大家都不说话了,过江的事就这么定了,愿走的走人,不愿走的留下,全凭自愿。第二天早晨,天空阴沉沉的,接着又云开日出了。一眼望去,宽阔的水面上,到处都有阳光随着波浪跳动,要是没有冷飕飕的晨风吹来,这可真是个温暖的秋日。大伙儿造出个木筏,做好几把桨,榆树崴子的人大都上了木筏。老绝户和老头鱼将秃头抬上木筏,秃头流着眼泪千恩万谢,老绝户却板着面孔说:“谢啥,你以为我愿见你,下次就是死,也别让我再碰上!”
因为豆芽,绝奶也在撤走之列,她对我和妮儿说:“孩子,你俩跟我过去吧。”
“不,我留在这里。”我说。
“那怎么行,叫人放心不下。”
“我不走,我要和病叔他们在一起。”
“妮儿,你哪?”
“这是我的家,”妮儿关键时刻毫不动摇,也不同意跟大伙儿走。“我没地方可去。”
“孩子,不要任性,听话。”病叔扶着我的肩头劝道。
“不,病叔,这回我不能听你的,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我们……”病叔凄然地一字一顿,“不自由,毋宁死!”
“由他们吧,不走就不走。”老绝户大劈开双腿推开木筏,有什么预感般朝绝奶挥了下手。“老婆子,看好豆芽。”
“放心吧。”绝奶搂着豆芽也挥了挥手。
风并不大,老头鱼和两个汉子划起桨,木筏缓缓地驶离岸边,我们都站在崖头上向绝奶挥手道别,祝福他们一帆风顺,一路平安。在一段时间里,还可以看见木筏斜斜地顶溜而上,听到桨声,以后就在逐渐加深的雾气中变小了,消失了。声音也愈来愈远,一切又恢复沉寂。
除江神庙的人,还有两个“事大”的汉子留了下来。小木屋一下变得空空落落,清冷许多。我没有选择跟绝奶他们走,一点儿都不后悔━━“不自由,毋宁死”,病叔曾给我讲过产生这句名言的背景。美国当初为反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号召全体人民起来争取独立,所以才喊出这最激动人心,振聋发聩的口号,所以才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我回去可以见到母亲,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能获得我所需要的温饱,但是没有安全感,没有做人的尊严。倘若我再次落在造反派手里,一个已经自由的人怎么能忍受奴隶的生活?为了自由,我宁肯饿死也不能走,我不走,我要和我朝夕相处的人患难与共。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他们,这些人所蒙受的苦难和忍受的痛苦,也许比我更多更深,但他们一直在努力把自己内心的痛楚压制下去。我喜欢他们对自己满不在乎的乐观态度,喜欢他们始终不渝的坚忍不拔。苦难磨练出我顽强的意志,炼就我不向命运低头的勇气,环境越是险恶,我就觉得自己越发坚强。
大水有如海洋一样广阔,一眼望不到对岸,我的心中萦回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凄凉的离别之情,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漂过江去。老绝户说只要不刮风,不出什么意外,或许大半天,或许一天就能过去。遇到大风浪就不好说了,逆风过江一两天都靠不上岸。
整整一个下午,老绝户都站在江边上,双手反剪在背后凝神眺望着江面。我们也守在他的身旁,看着太阳西下,夜晚来到,祈祷江神娘娘保佑,千万不要刮大风,让绝奶他们安全抵达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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