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五天,大水依然如故。极目四望,水天相接,无边无际的波涛激荡。
我们望眼欲穿,漂姐仍旧没有来。
江面上阴霾漫天,秋雨连绵,火堆的余烬散发出暗红的光。蛐蛐在屋角叫着,小木屋的屋檐上整天滴落大粒的雨珠,单调的嘀嗒声响个不停,腥冷的潮湿从门缝里汹涌而入,让人心烦意乱。我的无聊的时光,就消失在单调的嘀嗒声中,一天中最令人烦闷的时刻是天黑以后,大家都早早躺下睡觉。我睡不着,干脆数起数来:“一、二、三……”强迫自己在数数中入睡。白天,白桦林里散发着泥泞、腐叶和雨的气息,灌木丛轻轻摇曳着,门前积满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洼。偶尔,太阳透过云隙射出一缕光线,水洼中便反射出一点点暗淡的光亮。乌鸦向有人烟的地方飞来,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顶,令人讨厌地聒噪着。我们没有雨衣和伞,人一出去就淋个精湿,又冷又饿,只得憋在屋里横躺竖卧,等待着大水退去。豆芽的眼窝深陷进去,歪脑袋在细细的脖子上晃荡着,他饿坏了,有气无力地哭闹着要吃的东西,妮儿怎么哄都哄不好。
“妈的,再哭,我就揍你!”老绝户冲儿子发起火来。
豆芽躲进妮儿的怀抱,哭得更加厉害。
“孩子饿的……何苦再吓唬他。”绝奶劝道。
“都是你惯的,奶奶不喜舅舅不疼,不懂事。”老绝户心里不痛快,双眉拧到满是皱纹的脑门上,他正好把火气转到绝奶身上,抖动着小胡子大发雷霆。“要是在早,嚎丧啊,把人都烦死了,你就不能管管他,叫他给我闭上嘴巴!”
绝奶垂下眼帘,不看老头子。
“你这是发的什么火,孩子就是不懂事么。”病叔替绝奶打抱不平,“我来哄哄,乖豆芽,不哭,看嗓子都哭哑了。”
“没用,我看他得一直哭下去。”狗剩子闷闷道。
“唉,饿得怪可怜的。”老头鱼叹道,“能给他弄到吃的就好啦!”
“上哪儿弄吃的!”
“豆芽,你要不哭,过会儿我给你大鱼吃。”我突然想起那盘捞回来的串钩,今天一大早我就上好钓饵放进江里,说不定这会儿能钓上条鱼为豆芽顶顶饿呢。
“小疙瘩,你哪来的鱼?”一个汉子以为我吹牛。
“我去起串钩。”
“天凉,鱼早就不咬钩,再说,这么大的水面,能有鱼么?”
我不理会旁人说三道四,决定出去遛钩碰碰运气,不管怎样也比憋着屋里不动强。妮儿关键时刻总是站在我这一边,亲密无间,相信我,支持我,她什么都没说,起身和我一起走出门去。
外面细雨霏霏,寒气逼人,阴冷和潮湿好像使空气也稠粘起来,不再融化了。这里除了水和天,望不到任何东西。我俩肩并着肩,顺着缓坡走下坟地,没走多远头上、身上全被雨水淋湿了。我不由缩起肩膀打个喷嚏,妮儿的小辫子也湿淋淋的,一绺头发垂落下脸颊。她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关切地问:
“弟,你冷么?”
“还行。”
“跑两步吧,暖和暖和。”
“反正要湿透,没关系。”
“那咱们说点儿什么。”
“我没话。”
“这不是在说吗。”
“说那么多废话有啥用。”
“有用,能忘记冷。”
大水缓缓地平静流淌着,波涛冲击着岸坡裸露的树根,要把那几棵歪脖柳树带走似的,激起一簇簇浪花。水面雾气缭绕,泡沫翻腾。远远地,从上游漂下一个黄色的大东西,它翻着鼓鼓的肚皮顺着洄水溜半沉半浮,漂过乱葬岗子。妮儿用手掌遮住额头的雨丝,瞪大眼睛:
“那是什么?”
我拽起串钩的一头,告诉她是头死牛。
“要能捞上来,该够大伙儿吃几天的!”
“还不知它淹死多少天,早就臭啦。”
“弟,你说漂姨能来吗?”
“我想能。”
“那为啥还不来?”
“没说那边封堤,谁也不准过江。”
“为什么?”
“怕你我这样的人破坏。”
“纯粹胡说八道,我想防洪还来不及呢!”
“他们可不这么想。”
“谁?”
“造反派。”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我俩全身都湿透了,嘴唇也变成青紫色。妮儿不吭声了,垂下目光,跟着我贴着岸边遛钩,看不断拽上的空空的串钩落在脚下。沉默片刻她又说:
“漂姨再不来,豆芽就饿坏了。弟,你不饿吗?”
“你饿吗?”我抖掉挂在鱼线上的杂草,反问。
“有点儿。”
“那还活动什么,你不知道吧,我有挨饿的经验……”我给她讲起我和母亲去北京看病,钱花光后,娘俩躺在旅店里挨饿的经历。妮儿又沉默了,眼泪汪汪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表面上漫不经心地遛着串钩,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尽量放慢起钩的速度,祈求着能有条鱼在我拽动鱼线时吞下鱼饵。突然间,我的胸口紧缩起来,张开的嘴巴合不下去,鱼线变得沉重起来。我以为有条鱼上钩,屏息敛气地加速起钩了,结果拽上来一个挂住的破筐底。我大失所望,一脚将筐底踢开,手里的鱼线猛然拽得我晃了一晃,险些歪下水去,江面上水花翻涌,一条大鱼向上蹿出半个身子把水劈开,我猝不及防地松开手,落在地上的鱼线飕飕滑向水里,妮儿反应极快,一脚踩住钩绳。我抓起鱼线往回拉动,那条大鱼似乎格外凶横,根本就没有把一个孩子放在眼里,哗地再次跳出水面,弯起尾巴拍了两下,我的身子都被它拉成弓形,像个大问号。
“鱼……鱼,真的有鱼上钩啦!”妮儿喊叫起来。
“它好大的劲,好重啊!”我把鱼线缠在胳膊上,每根神经都调动起来,和大鱼较劲。我越往上拽,分量就越重,可是我有个“老猪腰子”,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妮姐,帮我拉住。”
“松开,小疙瘩,快放线!”
不知什么时候,老绝户和狗剩子出现在背后,也和我们一样激动。
“什么?”
“放线,再松,动作轻点儿,别拽脱钩。”
“我的手指拽麻了,松不开。”
老绝户大步赶来接过鱼线亲自起钩,鱼线带着响声划破水面,垂下道浅绿色的水帘。尽管大鱼带着一种不为任何东西所动的劲头往下沉去,往深处掉头,老绝户极有耐心,你往里游,我就放线跟着你走,你往外游,我就收线拽你上岸。我也跟着在岸上来回奔波,实际什么忙也帮不上。水里的大鱼不肯轻易驯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窜来窜去,人和鱼长时间地相持着互不相让。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生怕它脱钩,竹篮打水一场空。要知道我不能欺骗豆芽啊,他等着吃我钓的大鱼呢!往常这工夫,我准拿着一把砍钩拉开架势预备砍大鱼了。所谓的砍钩,与普通的炉钩子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钩尖上带着一个倒枪刺。钓鱼人等大鱼靠近岸边,一钩砍进它的身体,什么样的鱼也甭想逃掉。可是我什么家伙都没有,只能看着大鱼和人“拔河”比赛,干着急,没办法。
“绝爷,快拉呀。”妮儿沉不住气了。
“快不得,它还有劲。”
大鱼被呼隆一下拽出了水面,一小股水柱顺着身子流淌,周围跟着泛起泡沫,它把扁平的大脑袋往下一扎,又向深水游去。
“急死人,它要跑啦!”
“他妈的,看我的。”
狗剩子三下两下扒光衣裳跳下水去,捋着鱼线扎进水底,然后猛地从水里往上一冲,冒出脑袋来。不大会儿工夫便掐着一条大鲶鱼的鳃部,拍溅着水花,搅起水底的淤泥拖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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