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之中又生出希望,是程适打电话,说要一起去,这里求之不得。程适赶来,还未走到喷水池,远远看见两位女生手挽手站立,望着这边窃窃私语,心想该是她们了,手里拿的红帽子不是明证么?真恨他们不举块牌子,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做好事。走上前,那高个子女生说:“你们是林欣荣叫去敬老院的?——还不知什么称呼你们,不好意思!”
柳思源审视一眼,含着笑似有点羞怯的点了点头,说:“是的,人都齐了,让你们等久了,我姓柳,叫柳思源——这是程适。”话一说完,迅速移开目光,真害怕自己神经脆弱,轻易间给勾魂了去,其实他更明白李清照“眼波才动被人猜”的诗句,不是自己猜别人,而是怕别人猜测自己。一切自卑而自尊心强的人,都顾虑悲哀是否写在脸上。
女生激动的说道:“哦!你们就是在学报上发表《苗侗草医修行人》的柳思源和程适,太荣幸了!我姓刘,刘怡清。我们走吧,他们都走了。”
程适推柳思源挨着两位女生走,像有意撮合,走了几步,就缩到他们身后。胆小的柳思源,刻意放缓脚步,也要挨着程适走,刚才不敢多说话,眼睛跟贼似的不听使唤,瞟看了女的几眼,现在冒出她的样子,神经控制着要细细回味和品鉴,看她时双颊红润,笑意未却,稚嫩的圆脸托举起的笑容,自然不造作,头发不是校园流行的散落披肩,而是绾成发髻捆在脑后,眼神中透射出一股纯净,戴上眼镜虽遮去几分,可外在的优雅正完好呈现开来。此时从身后看去,她身材微胖,一米六几的样子,在人群中算是高个子,也证明她待自己很好,让自己恰到为止。总之她不是最漂亮的,也许内心也不是最丰富的,但是是自己爱慕膜拜的那类型。心竟给鼓捣起来,拉着程适的手有些不平静。程适也不知是哪来的鬼勇气,成全了柳思源,找个话题走上前去搭讪,说:“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们是哪的呢?”这是不相识人问话的开始,只要对方说出家的位置,立即夸赞一番,距离就拉近。
刘怡清回答的干净利落,“我是榕城的。”说完跟同学说笑。
柳思源目的没达到,有程适在身边,胆子壮大好几倍,她说话的声音像弹奏古曲一般诱人沉醉,一团和气,没有防备和做作,立刻想表现一下,在她心里留个好印象,趁程适还没说话,即夸赞道:“刘怡清,你的名字真好,‘刘’是百家姓中的大姓,名门望族,大汉就是刘家的天下,追根溯源那是贵族血统,来历不小!‘怡清’这两字最好,‘怡’出自于《九章?哀郢》:‘心不怡之长久兮’,是和悦、愉快之意,连起来就是使人心情愉悦,如水一般清辙明净。”幸亏程适反应迟钝了些,还读不出他现在的心思,不然会坏了他的好事。
刘怡清心领神会,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表演,看人不坏,勉强恭维,连同程适也一起夸赞,说:“你们真有口才,不愧是学文学的,原本一个普通无华的名字,被你们说得有无限诗意,只是让我惭愧,抬得太高怕承受不住,摔了下来。”说完,出于礼貌的看看他表情,见他一本正经,老实巴交,落落寡欢,腰杆笔直,有儒雅的风范而腹中珍藏诗书无限,心头欢喜起来,笑着问道:“你们学文学的是不是遇到任何一个人都这么说的?”
程适全明白了,诚心想帮助他,虽然毫无经验,不过此事宜缓不宜急,急则前功尽弃。顾不了多少,哪怕是喧宾夺主,也不在乎,摇头否决道:“没有,像我就不是,学文学的人脑子比较活跃,书看多了,就爱幻想不着边际的事,不仅把自己给旋了进去,连带身边的朋友也遭殃。”
刘怡清睁大眼,吃惊道:“不会这样吧,那你们学中文的太危险了。”说着用力勾住姐妹的手,朝着她笑,有意把程适和柳思源冷落一边,她看见地下水迹未干,想是昨夜下了一场雨,可自己一无所知,睡得真像猪。
柳思源正埋怨程适,把老底揭露给别人,聊天就这样聊死,无话可说,机会全然没了。程适想的恰恰相反,他不想解释,也没那心思,昨夜的雨水使金银花得以绽放,此时嗅闻到花的香味,尤为惬意,抬头看天,晴空碧云,和风吹拂,心情跟着这天色一样顺畅豁达。走进敬老院,看同学们与老人小孩游戏,嘘暖问寒,闲聊家常,自己融不进其中,是院里的门外客,一无是处。听那边一女生喊自己,叫几个人负责把黑板擦好,剩下的同学被喊过去包饺子。大家按分配的去做,只有自己和柳思源闲站着,四处张望,这些人一个不认识,呆呆等她们把黑板擦好,想跟柳思源说几句话,看他严肃的样子把自己吓却了。
院里难得有这样的热闹,老人们把同学们都当成亲生骨肉,不厌其烦的翻出陈年旧事,一股脑儿推销出来。屋里的有两个女孩,始终不肯出来,从同学那里得知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正上初中,见人已知害羞,自小就成长在这里,没有父母之爱,与人之间感情像悬空的阴影,外面的世界再美好也是属于别人而不属于她们自己,融入不进这个组织起来的群体。心同情了可怜了,丢下粉笔,走了几步,快到她们跟前时,不知怎的整个人像给磁铁吸过来,刹住脚步,告诫自己:给予她们应有的尊严和安静,她们不需怜悯与同情,而当在人群中是一个正常完整的人。不觉淡然一笑,嘴吞唾沫,是像哽咽着用力憋回肚中的那股气,似乎在刹那间明白了为人的责任。
到下午去拜见张振予,程适几乎不说话,一反往常,害柳思源为他担心,之前的误会也全释然,临到学校时才听程适说了句,“无任人在追求什么,到最后都得回归到亲情,友情,爱情”,才发现他意识清醒,大约是因缺失母爱的缺憾吧。
刘怡清是家里的独生女,并没有什么缺憾,父母把爱都给了她,她享受了这份爱,无需担心会给谁夺去。她自信自己已经长大,可以不听妈妈安排,甚至反感,可听不到母亲唠叨又空虚,是不是身边缺少一个人?她不敢往下去探索,敬老院见到程适和柳思源,回来就忘了。
柳思源尽力把刘怡清记住,模样脸蛋已幻化,在脑海中变得模糊,凝结成为牵挂与思念。不去想她,这样命令自己,仅一面之缘,谁会记得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抚慰这颗心,舒服了,准备出门。顶头撞见程适,拖宕一会。程适央求说,“陪我去个地方”。柳思源不清楚目的地,不敢答应,一直摇头。程适反手关闭房门,连哄带骗推柳思源下楼,极神秘的说:“你先陪我去见个人,回来直接去市区,何校长喊吃饭,要找我们聊《苗侗草医修行人》。”
柳思源没有违拗他的意愿,手在空中划一个弧,笑道:“脚踏两只船!爱情彼岸没靠上,小心落水湿一身。”
程适咬牙切齿的笑,攥紧拳头按压在他背,说:“乱弹琴,胡乱扯,我脚踏哪两条船?船还没上,就被误会到这种地步,连水边都不能光顾了!”
“‘你找谁?什么不来接我?’外面的谣言像害了传染一样,散播你的故事,钱忠楠恨不得你立即消失在人间。”
“太可笑了,幼稚得无聊,造谣的人从不讲究根据,我现在增加了人生安全,你必须保证我安全!——狗屁,大不了跟他摊牌,他爱什么干就什么干。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晴要答应他,典型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柳思源大笑,说:“这不是你,你从来都不会这样子说人,今天下狠心,说的别人一无是处,还好这话说在你嘴里,消失在我耳边,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说出去也不怕,大丈夫敢作敢当,畏畏缩缩叫人恶心,白瞎了他们的眼,把我当成花花公子,我行的正走得正,从不遮遮掩掩,我喜欢谁与不喜欢谁都是我的权利,要我去搞暧昧,这里沾花那里惹草的我干不来。我知道好多人在造我的谣,真晦气,我懒得跟这种下作的人争辩,自以满腹才华,心里却极度虚伪,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抓住一点小事恨不能吹嘘扩大几十倍在群体里宣扬。”
柳思源摸不着头脑,疑惑的问了一句,“你不会说我也是这样的人吧”?
“没说你,瞎操这心干嘛,要这样还会喊你一起去!你太老实——也不是说你老实,是你心地单纯,没有被群体锻炼出老奸巨猾。真羡慕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干自己的事,免去太多是是非非。——忘记问你,书还有多少没写,预计写到那个时候?”
“我单纯,应该是说我不愿意去接触,想保留这颗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大明白,你该和邓晗瑛好的,我们都看好,是什么原因你要离开?她还说要离开这儿呢!”
“这事我知道,世上巧合的事情太多,我错把她的影子当成我母亲——嗨!还是别说的好,说说杨若晴,这卿是情苗,难为她对我一片诚心,可我总觉怪怪的,也许是我多想,她娇生惯养的,真正当上她男朋友又如何?你就甘心当她爹被使唤?”程适可怜嘴上不积德,说出丧良心的话,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等待柳思源审判。
天色有些变化,乌云在天空中堆积上来,似要下雨的样子,柳思源有意绕开话题,提醒他,“回去拿伞在走”。程适当庭被宣布无罪,舒一口不深不浅的气,哪还顾着天气,连连推他往前。果不多时,天下起雨,顾着找地方躲雨,匆匆跑一程,见一座吊脚楼,径直跑去,躲在楼下。柳思源指着湿漉漉衣服跟程适说:“不听我的话,淋得一身没一处干的,还好意思去见人?”
程适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弓腰擦裤脚上的污泥,身后被什么东西拱了一下,冷颤颤的身体支撑不住,扑倒在牛粪上。柳思源抿嘴暗暗发笑,牵动五脏六腑,差点摊在地上,勉强扶他起来,依旧笑不停。程适自认悖时倒霉,与牛粪结下不解之缘,殊不知这是说钱忠楠时惹下的报应。他转身,看见关在圈里的牛伸出脑袋一副乐哉的样子舔鼻子出气,心头与那股气碰撞而冒火,顺手拽起一绺干草扔过去,吓唬一下。他自信牛能通人言,讥讽道:“你还笑,牙齿都笑没了。”牛缩头回去,仿佛被揭短,埋头沿板壁转动,顶的楼板“咔咔”响。主人接到信号,担心牛顶坏圈子,下楼制止,看见俩人这副摸样,先笑了,往圈里扔一捆青草,暗示牛安静一点,没人跟你抢。
程适站着,傻傻的笑,自己不该与牛结怨,这脾性得改改,要是钱忠楠在该被他骂连畜生都不放过,还好不要跟他在一起,可以自由做人。主人则抢在他们意识之前邀他俩上楼清洗。
他们跟随其后,跨上一道坎,到楼梯边,主人要他们在这里等候,见他上楼,推开门说:“妹姝,快端盆拿张帕子来咯,有人淋湿,要洗一洗。”程适和柳思源听不懂苗话,相觑着这副落魄样干着急。
楼梯那门“欸乃”一声拉开,出来一女子,手端木盆。程适眼尖,看清楚模样,不正是学校后山送手帕的阿蝶姝么?多少日夜的思念,辗转难眠,离开犹若隔世,一相见都化作温暖的泪花,在心头和眼中跃跃欲泻,来不及审视形象,满手污秽伸进裤袋抽出小手绢举在半空旋舞,摇响那几颗小小银铛。可恨造物主只给他一双手,要是千手观音,那才阵容庞大。
声音随风传递,悦耳的声响停留在她耳畔,仔细瞧楼脚下的男子,心一阵激动一阵紧张,加速着血液的流动,只是手离心比较远,神经末梢没了知觉,手一软,盆“嘣”一声直沿楼梯滚落到地下。
阿蝶姝穿一袭黑色便装,头发绾至头顶捆定,插一朵红花,虽褪去了华丽,但回归到纯朴自然,那曼妙的身姿和秀雅的面庞足让多少诗化语言在此黯然失色,不禁要赞叹最美的花当是开在山野烂漫之处。她从楼梯缓缓走下来,双眼似含苞的山茶花,红而蘸满泪,半哽咽的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略微一沉思,似乎这番责怪毫无道理,见他俩淋的落汤鸡似的,又破涕为笑,说:“自己接水洗,我拿弟弟的衣服给你们换。”说完折身上楼。
程适站着傻傻的笑,一句责怪的话足以消融心中的歉疚与不安,真情依旧如春色一样热烈。不是不想早来,彼此的心实实在在难以猜测,真怕一个好梦随天色蒙亮而早早结束。今日在柳思源的陪同下前来,就抱有必死之心。看来心不仅没有死,反而活的像开在冰天雪地的梅花,分外精神。
柳思源无意中望见这两双眼睛,那种含情脉脉,如饥似渴,空气间都蠕动着他们紧张急喘的声息和说不完说不清的情话,活生生把自己排斥在外,假如此刻能蒸发成雾气,或是化作一朵小野花,也给这股气息浸蚀得忘掉自我。是什么鬼要挑拨自己这样想,就不能有点免疫力!幸亏不顶撞他那句话,沉默是有好处的,他不爱杨若晴的理由摆明,求证完毕。这心老是不听使唤,不明不白增添了几份担心,提醒道:“在苗族‘游方’,第一次到女方家,什么东西都不拿,等她下来我们就走,免得让人说我们不懂规矩。”
程适手摸脑袋,赫然醒悟,‘游方’是谈恋爱,带礼物这种规矩,人之常情,忙感谢思源,恭维道:“你经验丰富又稳重,有你在身边想吃亏都难!太感谢了,她若把我们当成乞丐来招待就麻烦。”说的思源在旁瞪大眼睛提醒他,“少说漂亮话”!
楼梯那扇门重新打开,它负责使命一般照样“欸乃”一声,可这次拖的时间更长,怕是主人相许了人,也因伤心而慵懒,同时牙龈直替它痒的难受。阿蝶姝抱一包衣服笑脸嘻嘻的走来,程适迎上去,说了许多热恋中的人要说的话和说不厌的那些话,到最后顺理成章跟她要号码。她欣然赠予,却不是很留。程适一路念“阿蝶姝”这名字,一会儿笑,一会儿说这名字起得好,不时来摇一摇柳思源,弄的柳思源走路没力气,一把推开他,笑着说:“恋爱中的男女多半精神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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