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踏上乱葬岗子,踏上坚实的土地,心里踏实极了。我觉得能够从大水里逃出来,一切危险都不存在了。
我们获救不久山上又逃来一拨人,全是榆树崴子的常住户,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抢出些简单的生活用具,铁锅、大斧子、铁锨等家什。这样一来,逃上乱葬岗子的难民总共有十五人了,大家都惶恐不安,头发蓬乱,神情沮丧,累得筋疲力尽。一般外地来打草的人收完草都回东岸了,市里早已事先将西岸的公社迁移到安全地带,大草甸子上基本没有闲散人员,损失也不大。
夜里,我们点起几堆篝火,露营在白桦林里。
夜是黑暗的,比通常的秋夜更黑暗,有几片云一直垂到江面上,遮住大水。篝火四周,湿草上的水汽冉冉上升。火焰从四面八方,从木柴的缝隙中钻出来,我躺在落叶上,蜷缩在火堆旁,还是冷得睡不踏实。病叔一受到凉水的浸泡,整夜都在咳嗽,他睁大深陷的眼睛,身体也随之颤动,更觉凉意刺骨。后半夜大风又刮起来,树林山摇地动,落叶乱飞,巨浪拍击着陡峭的山崖发出轰隆隆响声。被闪电照耀着的风暴若隐若现,一片雪白,又一片漆黑。黑暗中我想看也看不清楚,只能想象,想必我们挖子弹头的那面土坡塌方了。
我们迎来的是一个凄凉的早晨,寒风夹杂着阵阵小雨。
尽管我们昨晚作出预防措施,已把两条小船拖到岸上,早晨仍然懊悔不及,大水涨得太猛,一夜间水借风势爬上岸坡,还是将小船冲跑了。从高高的崖头眺望,四面八方全是茫茫大水,既看不到岸也看不到陆地,我们和外界彻底隔绝了。灰蒙蒙的天空下,浩瀚无垠的水面已变成褐色,波浪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碎裂,消失,荡漾着水沫。江神庙的那棵大杨树消失于水底,只有树梢露出水面,如同荒野上点缀的灌木。远处,原来矗立在嫩江之上的公路大桥,只露出一截钢铁的桥架,似一艘狭窄的大船漂浮水面。而在更远的水平线上,第二道防洪大坝有如一条锁链,曲曲弯
弯地锁住嫩江,阻挡着洪水吞没城市。我是在北大荒长大的孩子,只在课本和小说里知道地球上有大海,从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海洋。我向往着大海的无边无际,波澜壮阔,海燕在浪尖上翱翔。我想现在我的眼前也是海洋,同样的一望无际,波澜壮阔,只不过我们这里没有海燕,只有叼鱼郎。遗憾的是叼鱼郎都已飞往南方过冬,江面上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海燕是不是候鸟,它们也飞往南方过冬么?
豆芽首先感觉到饥饿,举着小手管绝奶要东西吃了: “吃……吃……”
豆芽小,不懂得大人难过的心情,他平常就吃不饱似的,只要给吃的就往嘴里塞。这会儿没吃的东西他受不了,放开嗓子大哭起来。但无论江神庙还是榆树崴子人都被大水冲得措手不及,仓促逃命,谁也没来得及带走干粮,拿什么给他吃呢!豆芽一喊饿,我的肚子也叫起来。要是夏天江边有的是东西可吃,你抓几个蛤蜊、青蛙,架起火堆就能填饱肚皮。要是不往烤张嘴的蛤蜊里放辣椒和咸盐,吃起来有土腥气,烤青蛙腿不用放调料,你怎么吃都鲜美无比。发大水,蛤蜊和青蛙都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我沿着水边搜寻一遭,什么也没逮到。
“没关系,大水三两天就退。”老绝户背起猎枪,顿了顿。“我去转转,打点儿东西回来。”
我当然不会错过打猎的机会,妮儿也要跟着一道去。这么多人没吃的,干耗着也不是办法,于是绝奶请病叔照顾豆芽,她要出去采些干蘑菇回来。 “我看这样吧,”病叔把断腿眼镜架在鼻梁上,望着远处涌来的乌云。“虽说是住两三天,大人对付对付还行,孩子得有地方避雨呀。你们去吧,其余人跟我搭马架子。”
“没说的,老病。”老头鱼响应道。
幸好第二拨人带来把大斧子,大伙儿说干就干,七手八脚砍起树来。
秋天的白桦林里,充满秋意绵绵的腐叶的气息,有如一幅凝重的油画伸展开去,铺在大地上,挂在天空中。病叔说过,森林是供人思索的好地方,它抚慰着你,驱散你的忧虑和烦躁。一点儿没错,一走进白桦林,我的心情就舒畅起来,从未碰到过水灾似的。因为秋天在树林里迎接一个孩子,让他学会思索,懂得自己又要成熟一岁的生命的意义。我们的脚下铺满金黄的落叶,一脚踩上去一个小坑,簌簌作响。银白色的树干,一棵挨着一棵,犹如在列着队伍接受我们的检阅。云块在天上移动着,我头顶上的太阳时而大放光芒,时而被云彩遮住,树林里的光线也随之变化着,时而明亮耀眼,时而黯然失色。偶尔可见,有的地方有那么一两棵还没长成的、小小的白桦树,笼罩
着静静的朦胧的血红色的金光,从根到梢都是红色或金色,何等鲜艳夺目。被雨水压弯腰的枯草茎,随着微风轻轻抖动,山雀在枝丫间蹦跳着欢唱,啄木鸟从这根树枝飞落在那根树干上,探出尖嘴发出敲击声,在用它特有的鼓声告别秋天。
我早就琢磨着领妮儿来白桦林打苏雀,打草忙,一直没抽出工夫扎滚笼,现在大水冲走我搜集的高粱秆,一切计划都泡汤了。我和妮儿跟在老绝户身后走着,走得很急,身旁经常有豆鼠窜来窜去,蹲在自己的洞穴前和我作鬼脸。我心里痒痒的,又不能停下脚步逮它们,只得跺跺脚吓得它们钻进地底下了事。
老绝户在林中的一块空地站住了,他潜伏在一根倒地的树干后面,吩咐我和妮儿分成两拨,从两侧绕大弯包抄,打草惊蛇。先把草丛中的野兔轰赶到空地上,他再开枪射击: “记住,你们把兔子轰过来,马上闪开,千万不要跟着它的屁股撵进空地,子弹可没长眼睛!”
我的运气不错,刚跑进一片灌木丛就碰到一只野兔,没等我轰它,一个黑影纵身一跃,斜里扑上去咬住野兔的脖子,然后折过身子向前跑去。我发现那是我放跑的大狼狗,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狼狗听到我的召唤,放慢脚步,叼着兔子扭过脑袋,站住不动,朝我摇起尾巴,仿佛在说:“你好吗,老朋友。”
“是你呀,大狼狗!”我走近它,狼狗扔掉死兔子用前爪按在地下,咧开嘴巴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蹲下身子抱住它,脑袋顶着它的脑袋。“原来你躲在这里,我可找到你啦!”
“哦喝━━”树林的另一侧传来妮儿的喊声。
“哦喝━━”我想起我的任务,跟着回应。 “咱们回家吧,我是你的主人了。”我拽住狼狗的脖套迈开脚步,它极力向后退去,不愿意跟我走。我拉起脖套,狼狗四只爪子扒地与我拔起河来。“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回家?”
狼狗呜呜叫着,嘴微微张开,耳朵竖起,尾巴支棱起来,只有尾尖在颤动,显然它过惯野外的自由生活,不想再受人的支使。我转念一想它不走也好,我们本来就没吃的东西,牵回去拿什么喂养?“好 吧,”我拍拍它的脑袋道别,“你就留在这儿,明天我再来看你。”
狼狗用牙齿拽住我的裤角不放我走,摇晃着耳朵,我回过头,它叼起
那只死兔子递过来。我的心里一阵感动,它是报答我还它自由的恩情。“谢谢!”我收下礼物目送狼狗隐进灌木丛,转身吆喝着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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