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这一天，一楼大院里传出阵阵鞭炮的脆响。

　　肩扛摄影机和手持相机的几名记者在腰系武装带头戴钢盔的执法队员中间插梭。喷有“综合执法”红字的执法车在院里依次排开。随着一声口哨声响起，手戴白手套的一名队长跑步从队首跑出来向白局长行礼，在阵阵掌声中，他从白局长手里郑重接过一杆大旗。队伍身后横扯着“全市第二次建筑市场行业专项整治行动启动仪式”字样的红条幅。仪式完毕后，五支队伍依次在大声的口令声中各自跑进执法车。在摄影师的要求下，执法车威风地在院子里绕了三圈，然后加大马力向院外疾驶而去。

　　这种仪式对执法人员并不新鲜，但对于大楼里办公的其他公司雇员们倒觉很有看头，每次都能吸引不少人驻足观看。这次不同于以往，白局长在采访镜头前讲完话，立即毫无迟疑地绕过这些围观者，直接乘电梯奔往四楼党工人事部——郐部长迎上去刚要汇报什么，白局长摆手止住她说，“我很忙，上面还有人在等我。有个急事需要你们停一下手上的活。这个事我简单说一下，昨天我参加市人大代表的一个会，会上有代表提出我们队员不文明执法的问题，可给我气坏了，我当场就给他顶回去，我跟他说，穿着执法服的也不一定就是我们综合执法局的，凭什么一有了坏事就往我们综合执法身上扣？好事怎么一个也找不上我们？给我气得心直打颤——有些代表就是捕风捉影，也不自己调研，四处道听途说的！请他们到局里参观也不来，真是要命的一群人，估计政协委员里面也得有这种臭虫跳出来！——没办法，我们局众矢之的！不说那些了，这样，你们今天下去摸一下，都穿便装不要暴露身份，分头看一下咱们队员在下面真实的执法情况，到底有没有不文明执法行为，不文明到了什么状态？郐部长一个女同志就别去了，下面队员们也都认识你……”

　　蓝川觉得这个任务好玩且有趣。一来是代表局长下去检查，有一种钦差大臣的感觉！二来有一种潜伏特务的兴奋。自己当一线队员的时候都是被别人检查纪律，别说是局里下来的指示，即便是大队传达的精神都奉如圣旨。如今已经可以去检查暗访别人了？看来前期那些委屈和汗水的付出还是有回报的！

　　蓝川独自被派往黑礁岩地区。

　　黑礁岩本是一处海滩的名字，因其礁石色黑而得名。由于当年处于城郊结合部，当时仅有一个海水养殖场。只是最近五六年却大为不同，谁也说不清楚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人！道路连续扩建了两次，这里仍然每日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每到上下班时间，这里更是水泄不通。这是商贩们很看好的一个地段，尤其是每天交通高峰期到来前，不少游商都拎筐推车扛袋地向这里聚，工商、治安、街道联合清理过数次，这个自发市场反尔规模越来越大。综合执法接手管理后，这里也是时好时坏，只要执法车一离开，游商们立时从各个方向赛跑般呼啸着重新蜂拥而至。人行道一点面积也没有了，行人通常在马路边穿行。

　　蓝川到达指定位置的时候，局里的指令已下到了城建大队，蓝川几乎刚抬手腕看表，两台执法车辆已按着警笛由远而近。刹那间，商贩们犹如横岸千里的巨大潮水，汹涌奔腾着向四外奔逃。仅仅一分多钟，仅余下一地的狼藉。菜叶、鱼鳞、跑掉的拖鞋、飞起的鸡毛以及蜿蜒流淌的畜血……仍向人们展示着这里刚刚曾有过的繁荣。绝大多数商贩都跑掉了，也有个别没跑的，老人行动慢，慢腾腾收拾完也走了。另外有一种不跑的人很难缠，执法人员内部把他们叫作“楞拐”、“坐地炮”。这种人必须清理掉，其他商贩和市民可都看着呐！蓝川还没跑到近前看清缘由，那个商贩已在地面嚎叫着打起滚儿来，一个执法队员试图上去拉他，那人就势翻身滚入执法车下，旋即撕声裂肺高喊“快来看呀，出人命啦——综合执法打人啦，执法的打人啦！我不行了，快救救我呀……”

　　蓝川身边一个围观群众一边兴奋地向前挤，一边遥遥喊道：“对！快打110报警，抓综合执法这些个土匪！”

　　“你们都没个父母、兄弟吗？下手这么狠！”——其他围观群众也围上来。

　　“不是说人性化执法么？差不多就行了呗，大家都是下岗职工，家里老的小的要养活呢，让老百姓吃口饭不行么？”

　　蓝川挤到最里圈时，听到一个老人用木拐点着地面，正向带队的中队长说：“你们就知道清理商贩，你们家里都不吃菜么？他们都不卖菜的话，我们买菜怎么整？”

　　车底下那人听到四周嘈杂的声援，更是喊声激切高昂——“综合执法打人你们可都看到了，当官的一起欺负咱老百姓，吃人不吐骨头啊……”

　　此时带队的是机动中队中队长孙会，他弯腰先向车下那人说话，试了几次没将人拉出来，他直起身向那个拄拐的老人说：“老爷子不是那个事儿，大家是都希望买菜方便，我自己买菜也想方便。可这附近住的百姓，包括这楼上的百姓也不满意向我们举报啊。你要是住这楼上，楼下整天这样乱哄哄的，你能不闹心啊？尤其是晚上摆烧烤炉，冒烟咕嘟的，几个楼的老百姓一起举报。喝酒吵闹打架的都有，吵得睡不着觉。”

　　“可人家也得赚钱养家糊口啊——”有人忿忿地说。

　　孙队长望向那人说：“你说的太好了！你看到四百米外的那个自由市场了吧？那里比这里远一点，在那市场里经营的人也有不少下岗的，人家交税接受管理合法经营保证卫生和质量。如果不清理这些违规的，对那些合法经营的不是更大伤害么？谁想想他们合法户的感受？” 孙队长说完背过身去与跟前的几个队员说话。

　　“谁刚才动他了吗？”六个人一起摇头，其中一个说，“我要没收他筐的时候，他跟我夺了一下，接着向后一躺就喊上了，我还没来得及用劲儿——”

　　“好，什么都不说了。”孙队长掏出手机向外拔打电话，不知道小声在说些什么。

　　见到周遭围来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乱。蓝川一边用身体努力向外顶，一边开始担心事态的发展，假想着自己如果是孙队长会用什么办法脱身。

　　忽然，身后人群散开，有人喊：“让一让，让一让，110来了，110来了。”

　　一名治安人员和两个协警进入了现场，这让蓝川暗下松了口气。治安员听完孙队长的叙述，皱了皱眉，伏下身子向车下人喊话，伸手抓住那人裤腿向外拉了拉，显然是没有拉动。治安员直起身问那个队员：“你说没打他，有人证明吗？”队员说，“当时场面挺乱，我们队员都各干个的，不知道他们看到没有，你问问他们几个人吧。”治安人员略想了想，四周看一圈儿对孙队长说，“你是负责人？我看只能这样，你让这个队员跟我们去所里一趟，去做个案件笔录……”孙队长面露焦急地说，“那个谁，治安员同志你可别这样儿，我是这里带队的，我能把情况说明白，我敢向你保证，这个队员没动手打他，这队员平时老实得厉害，别人骂他都不回嘴的！要不你问问现场这些老百姓吧，有谁看到打他了？我这个同志跟你走。”

　　治安人员听完一哂，问，“那你说说看，今天这个场合怎么收拾？总得让我结案啊。”

　　孙队长想一下，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帮助把车下这个人带走，我和你们去所里说明情况”。

　　治安人员说，“这也是个办法，你们能给他拉出来吗？”

　　孙队长说，“咱不敢动呀！你看他那脸上抹的黑油，全是他自己弄的，扣屎盆子还来不及摘呢，还敢去动他？”

　　治安人员说，“那样的话，我也只能向我们领导汇报，等所里来人增援了。”说着一边用对讲机喊话一边向外面走去。

　　蓝川暗想：假若这时有人鼓动群众围攻执法人员，场面极可能会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应该向局里汇报一下！于是赶紧向人群外挤……拔通了郐部长的电话，还没有说明白事情的大概，猛然听到一声急切的刹车和众人的惊呼声。一名戴着眼镜的白净少妇从对面向这里跑，差点儿被一台车撞到。从形象气质上看，不难断定这女人是个高级知识份子，她似乎并不在意险些被撞的事，站稳后立即急切地挤进人群向里张望，听了听周围人的讲述和车下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气息娇喘，白皙的脸色倏地通红，她将手指点到一个执法队员的鼻尖上大声喝道，“你们，你们，一个个全是土匪！你们没人性吗？你们不是人生下来的么？你们是不是因为缺德，孩子都生的没屁眼？！……你们拿着人民的纳税钱，堂而皇之地披一身执法皮整天耀武扬威四处显摆，还有没有点廉耻心？有没有做人的底线？你们不是能打么？为什么不去上战场打敌人？咱国家不是还有领土争端没解决么？跟小老百姓吆三喝四的算什么本事？瞅一瞅你们一个个穿这身皮，觉得挺光荣么？跟你们说，你们猪狗不如！不是能打人么？你们来打我，你们体格壮有力气，来，来，来打我，现在就打我——让你们过瘾。你来打，你来打，你来打……”说着往每个执法人员身上贴。这番话和大义凛然的举动，引来四下阵阵起哄、喝彩和掌声。

　　那治安人员重新回来后，向孙队摇了摇头说，“你们不能从下面拉出来人，我这案子缺一个方面，就没法儿做出完整笔录，案子怎么结？这样，你们自己好好处理这现场，我就先不追究你们责任了，不过现场一定要处理好，把当事人安抚住……”说完转身向外走去，嘴上不无遗憾地叹气说，“这综合执法可怎么弄的，搞到这个样子！”。

　　蓝川的心悬得老高，眼看自己同事将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怎么办？怎么办呢？

　　正在暗自揪心抓肝，但见孙队长大吼一声“闪开！全闪开！”一步跃上了皮卡车，站上了车斗，他环视四周后，向百姓肃然敬了一个礼，沉稳说道：“各位兄弟姐妹，都静一下，大家静一下！——我叫孙会，是执法局城建大队的中队长，也是一名靠工资吃饭的小老百姓，今天出了这个事情，首先是我孙会的责任，我没有指挥好，没有带好队伍，为此我向大家道歉！车下面这个人受没受伤我不知道，要带他去医院也不去。如果你们当中有谁亲眼看到我们执法人员的谁用什么物件，以什么方式打到了这个人的身体，那么请你这时候站出来告诉我，也向大家证明一下。”

　　他清一清嗓子继续说，“我们不是街头流氓，更不会带着个人恩怨来与人结仇，或者为了打击报复谁——这里居住的百姓反复向我们举报，这里占道经营影响通行、卫生脏乱差以及夜间扰民。有的百姓告诉我，他家孩子回家后写不了作业也睡不着觉，外面烧烤摊位喝醉打架和喊行酒令的——夏天时候，屋里三十多度高温不敢开窗，外面烤碳的烟味薰得睁不开眼；商贩扔掉的垃圾曾经让一个老人摔倒住院……向我们反应的这些事儿，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当你们同情这些商贩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同情一下这些住户？如果你们家的老人为此受了伤，孩子晚上不能学习不能睡觉，你本人会是什么心情？

　　你们四下看看眼下这地面，那边是一堆菠萝皮，那是大葱皮，还有一堆海蛎壳，豆浆淌一地……你们觉得雅观吗？商贩把人行道当成市场，咱们的老人和孩子就得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走，那不危险吗？咱们的孩子们随意买这些没经过检疫的东西，会不会拉肚子？正规菜市场里那些正当经营的业户中间有多少人是下岗职工？！马路市场的存在，对他们是不是另一种伤害？！这些，咱大家都想过么？”

　　孙会沉吟一下继续说，“车下面这个人我不认识，不知道你们当中有谁认识？——这个人平日里是个什么类型的人？曾干过什么样的事，你们当中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蓝川看到不少百姓已开始点头，心里禁不住对这个中队长暗暗赞叹。正这时，城建大队权副大队长带着另一批增援队员赶到了，权大队分开众人，看了一看车下还在不时哼哼的那人，点手把两个队员招呼到跟前，低声快速交代了几句，三人同时来到车边，俯身下去一齐发力。那人起初还挣扎着抱了一会儿车轮，听到来自四周百姓越来越多的指责声，只好松开手就势上了执法车……

　　后来，蓝川曾私下问其他执法人员对这种人的处理办法。一个队员告诉他，送到派出所没什么用，所有法律条款都治不了他，最通用的办法就是给拉到城市较偏远的地区，让他自己想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