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淹没西岸的大草甸子,风完成破坏的任务,洪峰一冲上岸,它反倒停歇下来,不再助纣为虐,变得清风徐徐。江面微波舒卷,一层层龌龊的泡沫闪着光亮,残物碎片四下漂摇。暗淡的夕阳,在水面投下一溜儿长长的光影,有如铺就的一条暗红色的大道。岸坡上大片大片的柳丛早已淹没,只有几棵老榆树,露出树梢随波摇荡,标志着那地方曾是嫩江的江岸。在我们的东面,一道细细的遥远的大坝,沿着水平线蜿蜒伸展着,差不多和水面一般高了。而在我们的西面,乱葬岗子已变成一座孤零零的小岛,大水爬上它的山坡没及一半坟地。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俱是烟波浩淼的大水,我以为夕阳晃花眼睛,看不清江东边的第一道防洪大坝了,问妮儿:“那是头道坝么?”
妮儿拧着湿淋淋的长发,摇摇头。“就是说,对岸决堤了?”
“你说什么?”病叔揉着眼睛,“睁眼瞎啊,什么都看不清!”
我猛然想起他的眼镜,从兜里掏出来递过去,已经压断了一只腿。
“眼镜……它怎么在你手里?”
“我恰巧捞到的。”
“可惜,我那大本却丢了!”
病叔叹息着接过眼镜,放在衣襟上擦擦,用手架在鼻梁上,仔细眺望过一阵子东岸,心情沉重地点头:“是的,对岸开口子了!”
只有承认这无情的事实,灾祸是无可避免的了。我的心往下沉,继而为母亲和妹妹担起忧来,祈求着老天爷保佑,千万别再涨大水了。糖厂就在第二道防洪大坝的边上,若那道大坝再被冲破,这是最坏不过的,我的母亲不会游泳,她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而这一切,都非人力所能挽回,只有听天由命了……我不敢再顺着思路想下去。
大水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涨着,一股巨大的深沉的浊流,缓缓朝下游方向移动,形成一个个回复反转、浪沫飞溅的漩涡。地窨子的烟囱沉下去了,大烟花秆的院墙沉下去了,长条木桌忽忽悠悠地越过院墙,漂向下游,被波涛卷走了。院子里的柴火垛浮出水面,慢吞吞转动着,周围是从屋里天窗漂出的杂物,到处可见锅、碗、瓢、盆,时而潜入水底,时而露出水面。我寻找那只拖上岸的小船,它也被洪峰冲跑了。不知什么时候,病叔的破军大衣被风浪卷到树干下,我探下胳膊将它捞上来,转过身,想要妮儿帮忙拧干大衣,她正手捂脸抽泣着。
“妮姐,你怎么啦?”
“家,没了……”
一切都被大水冲跑,一切都毁了,什么也没有了。一想起忙活一夏一秋创建的家园,毁于一旦,多少努力和汗水都付诸东流,铁打的人也心痛啊!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都很悲伤,但一个男子汉怎么能哭鼻子,我挤动着眼圈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眼眶。“妮儿,不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绝爷就会来救我们。”病叔安慰着她,拧干大衣晾在树枝上。
妮儿咬着嘴唇转过头去,无声地哽咽着,脸贴在树干上不看周围了。
没想到这棵平常不起眼的大杨树,成为我们救命的稻草!这棵大树高高的耸立水面,根须深深扎进地底,树干至少有我一抱粗,看情况大水一时半会儿泡不倒它,我们的安全不成问题。暮色浓重起来,西北风吹来,浸透了肌骨,我们和鸟儿一样栖息在树上等待着救援,硬挺着没地方避风。骑在树枝上的坐姿也太难受,扭曲着身子,窝得两腿抽筋也不敢乱动,怕掉下去。有个东西漂浮过来,挂在身下的树干上,我以为是只死狗,探下身子用树枝扒拉一下,我的妈呀,是一具肿胀的“尸倒”!我听盲流们喝酒时说过,女淹死鬼肚皮朝天,男淹死鬼肚皮朝地。大概这是个女“尸倒”,泡过好长时间,朝天隆起的肚皮,散发出一股恶臭,吓得我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怎么啦?弟。”妮儿问。
“没,没什么。”
我忙挡住她的视线,用树枝捅走“尸倒”,以免吓着她。
风已经缓和了,大江也平静了。嫩江对岸不太远的地方,有一片被乌云遮住的晚霞发出暗淡的光亮。妮儿沉默着,冷得嘴唇青紫,我连惊带吓也周身冰凉。“凉了吧,孩子,快披上暖和暖和。”病叔将湿漉漉的大衣披在我们的身上,微笑着说,他的眼睛还和往常那样,闪烁着沉着冷静的光芒。对于病叔,是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挫败他的精神的,有这样的长者和我们在一起,是我们眼里信心的化身,受他的感染和关怀,我们无论身体和心理上都多少有些暖意了。我瞪大眼睛四下搜寻,心里想着老绝户上乱葬岗子没有?情况会不会好些?狗剩子怎么样?榆树崴子的人能不能得救?天越来越黑,往远方飘去的云都聚集在地平线上,夜幕笼罩的水面寒气逼人,星光点点。乌云飘过来遮住星光,夜隐去大水,好像月亮和星星永远躲藏在乌云后面,不再露头了。周围静极了,
你可以在寂静中侧耳倾听,在黑暗中留神察看,但除了时隐时现的波光,既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寂静,还是无边的寂静,这寂静扩散开来,荡漾开去,有如整个大地都融化在汪洋大水之中,连病叔的咳嗽声都显得那么空旷,传出去很远很远。
时间在慢慢地过去,总是那么黑暗,我们也无法确切地计算出时间的长短。还有一个令人感到特别痛苦的问题是,身下的大水还在悄无声息地往上涨,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大水涨个不停,毫无办法,束手待毙。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救援,即使大水发了善心,饥饿和寒冷也会吞噬我们的生命。
“病叔,你看!”
妮儿将披在脸上的几绺头发甩到耳朵后面,突然说道。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凝然不动,眼眶里还噙着泪水。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也和她同样激动起来,远远的乱葬岗子上亮起一堆篝火,悬挂在半空似地闪着微弱的光芒。先头一段时间里,火光忽明忽暗,后来它越来越亮,顺着水面伸展过来刺破夜色,照得人心里暖烘烘的。我们守望着篝火,眼里闪过迫切的希望,这说明那儿的人随时可能来解救我们。过了一小时,又过一小时,我们屏息敛气地等待着,不错过任何动静,可心里的那股子兴奋劲却降了温。刚刚燃起来的希望暗淡下去,强装出笑脸相互欺骗也没有用,那篝火并没有迫近,反而越来越微弱了。大家的身上又冷又湿,只是木然地等候着,几乎忘记了自己在等什么,都有些绝望了。
“还有多少子弹?”病叔问我。
“二十发。”我打开子弹盒数了数答。
“开枪,向他们求援。”
我把子弹推上枪膛,朝天空举起枪口,扣动扳机,没想到是颗臭子。我再次换上一颗子弹,还是没能打响。
“算啦,子弹受潮了!”病叔猛然想起来,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我们还是耐心等待吧。”
终于,篝火旁又亮起两簇小小的火焰,犹如两颗小小的行星从天上划落下来,驱走了等候的痛苦和焦虑,驱走了因长时间求救得不到回音所产生的失望。那是火把,在夜色里移动着,逐渐朝我们游移过来,比先前更耀眼,更真切了。“哦喝━━哦喝━━”寂静中,远处响起熟悉的联络声。
“哦喝━━哦喝喝━━”我们也用手卷起喇叭筒回答。
我们激动地注视着晃动的亮光,现在那唯一的光亮已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江面上了,接着传来有节奏的划桨声。天上有微弱的星光,水面是暗淡的白光,我们又开始大声求援,每一次都得到了回应。随着时间推移,水浪溅落的声音越来越近,燃烧的火把映照着跳动的水面,隐现出一只小船的侧影,那船桨一起一落间,搅碎江面上的点点火花。老绝户和狗剩子放开嗓门寻找着我们:
“老病━━”
“小疙瘩━━”
“妮儿━━”
这声音那么亲切,那么令人兴奋,我们忙不迭地答应。
“哎━━是你吗,绝爷?”
“是我们,你们在哪儿?”
“我们在这儿。”
“哪儿?”
“在院子里的树上。”
“都在吗?”
“都在。”
“别着急,我们就过来。”
小船吱吱呀呀地急驶而来,狗剩子划着船桨,稳住船,停靠在大杨树下说:“真的都在,绝叔,他们都好好的呢!”
“可把大家担心死了……要是在早,要是在早,都没事,没事就好!”
老绝户举起火把照着大树,眨着红红的眼圈说不下去了……原来,老绝户赶着毛驴车出门后,没等走近乱葬岗子,大水就跟着屁股追来。毛驴吓蒙了,拉起大车疯狂逃命,但是浪头很快就追上大车,老绝户没办法,只得舍弃掉大车游上乱葬岗子。近些日子,他一直观察水情风晕,一直担心发大水,结果还是没躲过这场浩劫,被冲个精光。他没船,也没法儿营救我们,只能点起一堆篝火发出信号安慰我们,人急得捶胸顿足,团团乱转。好歹等到半夜的时候,有一只小船驶抵乱葬岗
子,狗剩子送来老头鱼、绝奶、豆芽和榆树崴子的另两个人,老绝户立即点起两支火把划船赶回江神庙。
我们在树上坚持大半夜,终于获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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