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秋后算账的日子,漂姐的小船满载而来。
她着实过把买东西的瘾,捎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整套的棉衣、棉裤、棉帽、棉鞋、半袋咸盐、一桶豆油、两麻袋粮食、一包蛤蟆头烟叶,还有几瓶瓶装老白干酒。漂姐咯咯笑着,想得十分周到,一下船就塞给妮儿一大卷卫生纸,也没忘记给病叔带来一包药,搞得江神庙人过节一样喜气洋洋。
漂姐说,她这趟来的很不容易,小船是躲过防洪巡逻队溜过来的。嫩江快到洪峰期,到处都贴着不许闲人上坝的布告,民兵们封锁起整个江岸,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大堤。工厂、机关、学校的青壮年全拉出来抢修大坝,有些地段出现险情,沙袋一时又不够用,紧急出动的部队运来大量面粉袋才将缺口堵住。为了疏导洪峰,下游的水库一律开闸放水,里面养的鱼都跑出去。市“防洪办”为保住我们这座北方的工业重镇,不得已炸开某外县的江段泄洪,淹没好多屯子。市里正在号召居民捐献衣服、被褥,支援灾区的老百姓。
“有这么邪乎吗?”狗剩子问漂姐。 “有,报纸上说,还有两次大洪峰没来呢!”
“你不识止(字),怎么知道报纸上的事?”
“长耳朵干啥的,不会听人家说。”
“洪峰啥时候来?”病叔皱着眉头问。
“大概就这两天,我看你们多加小心,该把东西挪上乱葬岗子了。”
“是的,这几天我们一直商量着做准备。绝叔,榆树崴子消息闭塞,可能还不知道危险迫在眉睫。”
“我看这样吧,”老绝户想了想,“明天一早,狗剩子就去榆树崴子,通知大伙儿上乱葬岗子。”
漂姐交待过货物和钱,跳上小船要走,狗剩子借口“有事”要 谈,留她吃过晚饭再走,跟她说了些什么悄悄话。漂姐倏的一下涨红脸蛋,坚持走人,一是家里的瘫痪丈夫病重了,需要人伺候;二是怕起大风,将她憋在这岸无法过江。“你们好好分红吧。绝叔,我那份先扣下急用了,下次来再多退少补。”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我都记着呢。”
漂姐抄起船桨,对俯身帮她推船的狗剩子耳语:“真不要脸,都啥火候了,你还‘有事’,憋两天吧!”
我好久没听漂姐咯咯的笑声了,她的到来,一下子给沉闷的江神庙带来生气,听起来真叫人心情舒畅。小船逐渐消失在茫茫的江面上,短暂的欢乐也被它带走了,大家不笑,也不愁,又陷入沉默之中。回到屋里,老绝户拿出压在炕席底下的皱巴巴的记工本,盘腿坐在炕头上,用手蘸着舌尖的唾沫星,将漂姐送来的两千多元钱摆在炕桌上,点了又点。当商量起如何分配这些钱的时候,狗剩子和老绝户争执起来。本 来,小本上的出工日记得很清楚,扣去大家的日常花销,每人该剩多
少报酬,一笔笔一丝不苟。漂姐是入伙的人,有一份,绝奶收草时来帮工,也有一份。问题出在我和妮儿身上,狗剩子不同意给我们分红。
“不对吧……”老绝户犹犹豫豫说。
“管吃管喝,还要报酬,收下他们就不错。”狗剩子振振有词,声调里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意味。“我就是反对!”
“他们也一样干活儿么。”
“顶多是个半拉止(子),再说,添的麻烦还少吗!”
东北人管干活儿的半大孩子叫半拉子,干活儿顶整劳动力的一半,我岁数小,恰恰是个典型的半拉子。
“就是半拉子,也出力了。”
“出啥力,刚够挣出填饱肚止(子)的。”
“你的意思……”
“咱们几个大银(人)平分呗。”
“我看不妥吧,这不公正。”坐在炕沿的病叔,面带愠色,用手戳戳鼻梁上的眼镜道。“半拉子怎么啦?他们也是人啊。”
“屁大的小孩儿,也算银(人)!”狗剩子交叉起手指,两个拇指一个绕着另一个,上下旋转着,他不喜欢暗示。
“小家伙,”老绝户翘起小胡子,左右瞧了瞧。“你们也说说看。”
“绝爷,别为难,我不要,能收下我就感激不尽。”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些话来,“再说,我不但丢过,还烧过一垛草。”
“我也不要,”妮儿摆弄着自己的辫梢,“狗叔说得没错,这已经给大家添麻烦了。”
“怎么样,他们也这么想吧。”狗剩子得意地摇晃起脑袋。
“够了,住嘴,这样的问题就不该提出来。”病叔手掌摁着炕沿,站起身,嘴角垂下来,僵硬成两道深深的曲线。他不能容忍这一想法,声音不大,却异常严厉。“可耻,叫人恶心!”
狗剩子望着病叔,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
“你给我说明白,怎么不算人?”
“我,我……”
“我什么?我都替你丢人。你都胡说些什么,不害臊吗,这么做不是有意伤害他们么。你是谁?是造反派?凭什么要高人一等?别人不尊重我们,骂我们是盲流,是被社会淘汰的牛鬼蛇神,不是人,我们才聚在一起,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要不大家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而我不明白,咱们自己为什么还不尊重自己?孩子怎么了,他们也是人,也和大家一样生活、劳动,哪个都是好样的伙伴,都是自觉的典型。江神庙的人,无论谁都是平等的,谁劳动就有谁的一份。”
这些话,一句一句说出来,缓慢地,严肃地,带着一种毫不动摇的节奏,仿佛铁锤砸在钢钎上,一下比一下更有力量。我好久没有听到谁表扬我了,况且这也不是听表扬话的年头。然而病叔确实表扬了我们,对我们来江神庙后的表现给予肯定,这一点足以振奋和鼓舞我们的士气。
“别发火呀,没这个必要,老病。”老绝户劝道,“碗大勺子有数。这儿谁说了算,我……真是个好孩子,我不是没说不给嘛。”
“病叔,真的,我诚心诚意地不要。”妮儿把手藏到背后,“你别生气。”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这是原则。”因为要憋住嗓眼的咳嗽,病叔的脸颊紫涨起来,眼角都憋出泪水。他平静了一会儿,态度逐渐缓和过来,但是语音里仍然带着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怒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顿道。“我是要他懂得不歧视人,学会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别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要自己把自己当人看,否则活着还有什么劲,一头扎进大江淹死算啦!”病叔双手抓住胸口,再也说不下去了。
“要是在早,老病,是这么个理儿。”老绝户的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只要是江神庙人,不管大人孩子都有一份,就这么定啦。”
狗剩子垂下脑袋,哑口无言。
老绝户将厚厚的钞票分开,重新又数一遍,连那些零碎的硬币都不放过,一视同仁,分成六份堆在桌面上(漂姐的那份她已事先扣走),郑重地将其中两份推向我和妮儿: “孩子,你们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屋里一阵沉默,妮儿的泪水直在眼里打转……
说实在话,我不在乎那份钱,要它也没用,倒是病叔的一席话强烈震动我的心灵。“人”,这个多么普通的字眼,对一个有正常做人权利的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也感觉不出它的庄严与美妙。但这个字眼对我是那么的陌生,遥不可及,想起来是一种奢望。“人”,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尊严,代表着平等,代表着骄傲。自从我的走资派父亲死后,整整三年来,没有谁把我当作人看,动辄骂我是狗崽子。做人的尊严、骄傲、自豪感,受人尊敬的权利,完整的自尊心,都统统被造反派打得粉碎。所有的人都说我不是人,是鬼。久而久之,我已习惯这种称呼,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往往一碰到人我就心惊胆战,一有风吹草动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好像别人说我不是人正常,说我是人反倒不正常了,而我生来就是个狗崽子,从没有过做人的权利。可是在这里,在荒野上,在小小的江神庙,大荒原造就盲流粗野的性格,也造就他们博大的胸怀。这里的人尊重我,爱我,使我早已麻木的心灵复苏,意识到自己有受人尊重的权利,重新获得自信,获得久违的做人的感觉。
被人尊重的人真幸福!
我的眼圈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赞(1)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