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柔和的光辉下,远远的江涛在翻滚。大下巴正有滋有味抽着一根卷烟,喘着气,吞着烟雾。他身边的人也都在大口吸烟,仿佛这不是刑场,而是一次地头的小憩,一样的宁静,一样惬意。大下巴抽完最后一口烟,眼瞅指尖的烟头捏不住了,吐口唾沫,熄灭烟火,一口吞进喉咙里。我把酒碗递过去,他松松脖子上的绳套,接过碗,仰起脑袋灌进肚去,扔掉大海碗,伸出舌尖舔净胡子上的酒沫,翘起下巴嘟囔:“够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喝够了还是指可以动手了?老绝户才待张口,一下看着我的身后顿住了,秃头突然从背后拨开我,磕磕巴巴道:“小疙瘩,再、再来……来一碗酒!”
我愣住了,不知所措,他怎么会出现在身边,好像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用惊讶地目光询问这位不速之客:“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怕死吗?为什么来自投罗网?”
“秃头,你咋来啦?”大下巴也吃惊地问。
“我咋想都不是味儿,不能让你自个儿扛着。”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了,秃头搓着手,垂下两只印着黑眼圈的眼睛。“事是咱俩干的,起码有个哥们儿义气,我跑了,以后再怎么有脸见人!”
“好汉子做事好汉当,你走!”
“大哥,来了,咱们就一起上路。”他顿了一顿,手掌交叉叠在肚皮上,转向老绝户催促。“绝叔,给不给酒,不给就算!
“那,我就成全你们哥俩。”
老绝户眼里流露出敬佩之意,略略迟疑,一摆手让我再去取酒。
秃头的脸不再是焦黄色,也不是青灰色,而变成泥土色了,他的态度是迟疑的,目光却是坚定的,膝盖轻轻地弯曲下去。我捡起地上的海碗,迎面碰上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妮儿,以为她要亲手处死这两个坏蛋,出口恶气。没想到妮儿径自走到老绝户的面前,垂下目光,两手贴在胸前,用低得刚能听到的声音说:“绝爷,没有秃头……”
“啥?”老绝户问。“是大下巴一个人干的,没有秃头。”
这分明是在替秃头求情,大伙儿面面相觑,我不去取酒了,看妮儿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准了,妮儿。”病叔咳嗽一声,清清嘶哑的嗓子提醒道。
“是的,就他一个人。”
妮儿又很肯定地重复一遍,声音更轻,并没有抬起目光,我见她的嘴角急剧地抽搐一下,要流泪了。
“你这闺女,他们祸害你,”漂姐搂过妮儿的肩膀,“你还替人家开脱?”
“不,我说的是实话……”妮儿停了一下,又以恳求的语调加快速度高声说道。“确实没有他。”她挣脱开漂姐,像是要憋住喉咙里无声的恸哭,咬紧发白的嘴唇,猛地撩起衣襟蒙住眼角,手再也没放下去,肩膀抽动着跑回屋里。
“罪孽呀,得饶人处且饶人。”一直沉默的绝奶说话了,“救人一命,积点儿德吧。”
“收拾我一个人吧,是我干的,痛快点儿。”大下巴大声叫道,之后,闭上眼睛,面孔变成木头似的,只求速死。
“秃头,看你是条汉子,要是在早,有这种胆量就够意思。”老绝户考虑一会儿,又恢复冷酷无情的样子,决定道。“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离开这里,要是让我们再看见,就别怪不仗义!”
秃头的嘴角挂着悲哀的皱纹,喝醉酒似的,慢慢转身走去。他走出几步又返过身来,双膝一软跪在大家面前:“我还有一个请求,等安排完他的后事再走。”
“我答应你,起来吧。”
在一种坟墓般的寂静中,老绝户的脸一下变得杀气腾腾,抬高嗓音,用我十分陌生的口气说着,恶狠狠笑了。“狗剩子,动手!”
对此无人反对,大家都默不作声地表示同意了。
狗剩子并没有让大下巴死得痛快,他轻轻用鞭子捅捅驴屁股,毛驴慢腾腾地迈开四蹄,拉紧套在大下巴脖上的绳索,拖着人走去。可能毛驴感到奇怪,自己平常后面拉的都是大车,今天怎么拉起一个人来?摇晃着脑袋频频往身后看去,迈着碎步不肯快走。大下巴本能地扒住自己脖子上的绳套,脸颊变得红涨起来,由红变紫,喉咙里呜噜着打嗝。随着毛驴的拖动,沉重的身体磨擦着草地发出哧哧的响声。他的嘴角扭曲起来,口里吐出白沫,眼睛要暴突出来,大张着嘴巴喘息。毛驴仍在慢慢地行走,狗剩子掩饰不住自己的愉快,用脚尖钩开大下巴扒住绳套的双手,微笑着:“爱吃鱼就别嫌腥,你不是要痛快点儿么,松手吧!”
谁都能看出来他在有意报复,不让大下巴一下子断气。
这是报应。
大下巴的两只手拉直,与身体拉成一条直行线,拖长声音哼着,由于拼命喘气两肋在猛烈抽动,舌头也伸到嘴外边。秃头的面孔痉挛了,眨巴着眼睛忍住眼泪,突然飞身而起踹向毛驴。毛驴受到刺激,拖起身后的人飞跑,蹄下卷起滚滚烟尘。大下巴的身体在草地上拖出一条痕迹,足有小路那么宽,又像茫茫草海里的小船一样颠簸起伏,搅起一溜儿浪花。秃头的意图很明显,并没有多余的动作,而是要帮大下巴速死,不让他再活活受罪。毛驴一直跑到江边,逐渐收住脚步停下来,秃头跟着跑去。众人仍旧叉腿站在原地观望,把整个身子都扭转过去,所有脸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愤怒,坚决,似一群有呼吸的铜像。秃头解下绳套,拖起大下巴的尸体一步步走下大江,站在没膝盖深的地方,手一松任尸体顺溜漂去。
大草甸子上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横死的人都水葬。病叔多次跟大家念叨,他要死后免得麻烦,干脆水葬。我问病叔什么是水葬?他说人死后不用埋,扔进大江喂鱼即为水葬。秃头水葬过大下巴,背对着我们,许久还僵立在江水里。
我常常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使这些生活沉重的流亡者,生铁铸就的那样坚强和冷峻?但非常不容易。我既感伤心又觉欣慰,也相当害怕,而我身边的人却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情冷峻地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了石头!
赞(7)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