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天傍晚，江神庙来了许多人。

　　老头鱼赶着大车回到榆树崴子，接过来一车人，绝奶也来了，没带豆芽。我来回摆渡了两次，才把大家从江汊子那岸接过来。

　　男人们开起判决会，严肃地坐在屋里商量着如何处置大下巴。

　　漂姐这工夫才匆匆赶来，一见靠在墙根晒太阳的狗剩子，眼角就流出泪水。狗剩子是被抬回家醒来的，伤势并不重，只是左胳膊上被戳破几块皮，流不少血。他的眼睛闪着野兽般的绿光，鼻孔张得很大，颧骨上的肌肉不停抽搐着，硬硬地说：“哭啥？”

　　“都快把人吓死啦！”

　　“我不是没使（死）吗。”

　　“我不许你说死！”漂姐叫道，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伤在哪儿？”

　　狗剩子抬起左胳膊撸起袖口，胳膊上的伤口血已经凝结，变成黑乎乎的一块。病叔一回来就给他用盐水洗过，涂上一些大烟粉止痛。“这狗娘养的下死手，”漂姐咬牙切齿说，“疼么？”

　　“我疼，他们更疼。”

　　“我给你包上。”

　　“好了，包啥。”

　　“要包，搞不好感染咋办。”

　　漂姐单腿跪下，把高高的脊背低低弯下去，用牙齿咬住衣襟的一角撕下一块布条，狗剩子只得任她包扎，身上的骨头由于过久地不活动，咯咯响起来。我不知道妮儿去哪儿了，绕到房后找她，也没找到，发现绝奶正蹲在大下巴身旁，用一条毛巾为他包扎伤口。大下巴腿上的枪伤流血过多，人已经很虚弱，腮帮被枪托打成紫茄子，眼睛肿成一条缝，鼻孔里凝着干血块。他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哼哼着：“不用管我，绝婶儿。”

　　“糊涂虫呀！”绝奶叹息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偷鸡摸狗。”

　　“这是啥好日子，倒不如死了痛快！”

　　“真拿你没办法，邻里邻居的，我劝你多少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愿你下辈子弃恶从善。”

　　“哪有下辈子，”大下巴扭过脸，露出迷惑的神情，压低声音，听上去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我是做梦都想娶她的，不这么干又有啥办法，她能跟我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叫你没摊上好时候，要不能这么活！”

　　他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自己最清楚不过的了。

　　绝奶黯然无语。

　　“绝婶儿，能给我口水么？”

　　绝奶从屋里取来瓢水，抱起大下巴的脑袋喂水，他贪婪地喝着，水顺着下巴流一地。我恨死这个偷草贼，心想绝奶劝也是白劝，况且，过去我从未看见他们受过良心的谴责。大下巴这样的人是不会认为自己有罪的，更不会认为自己有一天可能受到严惩，否则他也不会多次欺负我们，糟蹋了妮儿，打伤狗剩子。但任何事情都有个了结的时候，这回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了，还要水喝，该往他嘴里撒泡尿！我想着，屋里的人都走出院子，来到我们身旁，狗剩子和漂姐也聚过来。大伙儿叉开双腿，倒背着手站在一边，个个脸色阴沉，有如一堵墙般沉默着━━人们往往就这样注视着那些倒在地上的，企图挣扎着爬起来的无力的畜生。

　　老绝户牵过毛驴，老头鱼在驴脖套上拴起一根绳子。

　　“起来，别装死。”老头鱼上前踢大下巴一脚。

　　躺在地上的人，漠然睁开眼睛。

　　“滚起来！”

　　在众人的呵斥下，大下巴坐起身子。

　　“大下巴，你认罪么？”病叔略微弯曲着身体，一只手扶着鼻梁上的眼镜问。

　　大下巴点头。

　　“还有什么话要说？”

　　大下巴沉默。

　　“还跟他啰嗦个鸟。”狗剩子说，“大家是咋判的？”

　　“照老规矩办。”老绝户俨然一个威严的法官，冷冷道。

　　毛驴似乎也为周围的气氛感染，不安地打着喷嚏，用蹄子刨起草地的泥土。老头鱼将绳子系成活扣，套在大下巴的脖颈上，狗剩子叼着烟头，扬起鞭子要赶毛驴。大下巴笑起来，那是一种凶恶、疯狂、绝望的笑，整个背部都哆嗦起来。他终于开口了，从牙缝间喃喃道：“我想喝口酒，抽支烟。”

　　“想的倒美，臭狗屎！”狗剩子吐掉嘴角的烟头，要落鞭子。

　　“等等，”老绝户不动声色，“小疙瘩，拿酒来。”

　　我跑回地窨子取酒，发现妮儿已经回屋，坐在炕头垂泪，说：“妮姐，你咋不出去看，大伙儿给你报仇呢！”见她没理我，只得端着大半碗酒赶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