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明蔚蓝色的微光透进天窗,我就背起猎枪,不管妮儿乐不乐意,强拉着她出来狩猎了。
我和妮儿潜伏在江边的柳丛中,身边的草尖尽是一层白色的霜花,柳枝染过早霜,已经变成暗淡的红色。妮儿蜷缩在大衣里,冻僵似地一动不动,头发上挂起一层哈气凝成的霜花,戴了一顶白色的花冠。她紧抿着嘴唇,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动作,独自发愣,仿佛我不在跟前,而是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我望着她那受伤的小鹿似的眼睛,是熟悉的么?不,几乎是陌生的,没有光彩,使人萌生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妮儿的沉默使我感到沉重,能逗她说几句话让她笑一笑,我们的心里总会轻松些。我不敢打破沉默,怕哪句话勾起她的伤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她一起保持沉默。若在平常,我们该多高兴,总盼着能单独出来打猎。尽管妮儿曾经对我说过,她再也不想出来打野禽,她可以不打,我打,何况我是陪她出来散心的,这回总算梦想成真。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渐渐升起来,温暖着冻僵的大地,融化草尖的霜花,在我们的面前诞生一个崭新的美丽的早晨。潜伏了半天,江边上连只水鸟嬉戏的影子都没有,偶尔有群野鸭从头顶飞过,拍打着翅膀相互呼唤着,就是不落下来歇脚,是不是它们也怕大水,要早早离开这个地方?曼陀罗似的蒺藜根爬上江岸的陡坡,涨起的江水漫进低洼的沟地,淹没颗粒饱满的狗尾巴草尖,在我们身边不远处汇成一个很宽的泡子。泡子里面有什么发出泼刺泼刺的响声,一刻也不肯安宁,大概是只水耗子在戏水吧?
“神枪手,打下几只野鸭止(子)?”狗剩子吹着口哨,双手扳住后脑勺朝两边摇晃,赶着一毛驴车羊草路过柳丛喊。“中午该庆祝庆祝了吧!”
“去你的,算我倒霉,妮姐,出来活动活动,暖和一下吧。”
挨一早晨冻,枉费心机,连个放枪的机会都没有。我拖着冰凉的猎枪走出柳丛,伸个懒腰,活动着手脚走到那个水泡子旁。都怨那只水耗子弄出的动静,吓得水鸟不敢着陆,我非一枪打死它不可。眼前鳞光一闪,蹦出一条白花花的大鱼,它旋转着身躯用紫红色的尾巴划着水面,通地落进水里。没等我缓过神,又跃龙门般跳出一条更大的鲤鱼,弯着弓一样的身子,扇着尾翅,盘旋着蹿向空中。我仔细一看,泡子里到处鳞光闪闪,无数根鱼鳍划破水面,荡起一道道涟漪。鱼在水里不停翻花,一条挨着一条露出黑色的脊背,仿佛十分惊恐、焦躁,要躲避着什么灾难。我不可思议,如此多的大鱼,为什么成群地挤成一团,它们不待在水面宽阔的嫩江里,跑到这里干什么?
“妮姐,快来……鱼!”我大声喊叫。
妮儿朝这边走来。我扔掉猎枪,扒下衣裤跳进水里,一脚就踩住一条大鱼,掐住它的腮扔向妮儿。
“鱼……哪来的大鱼?”妮儿漠然地望着脚边活蹦乱跳的大鱼,咂了下舌头。“啊,鱼群!”
“这里面有的是,全是大个的,快下来!”
我欢呼着,又把两条鱼扔上岸去。妮儿终于露出迟钝的笑意,挽起裤腿跳下水来。水很浅,只到我们的膝盖,鱼多得直撞小腿肚子。我们在水里追捉逮扑扬起一阵阵水花,搅得泡子里一片浑沌。奇怪的是鱼群并不往大江里逃跑,而是蹿出水面,四下乱蹦乱跳,有些大鱼被撵急后干脆自己蹦上岸去。我欣喜若狂地拿起猎枪,掉过枪托朝鱼群胡乱击打,差不多每枪托下去都能击中一条大鱼。不大一会儿,我的周围翻起一片鱼肚皮。
“妮姐,别逮了,往上扔!”我挥舞着枪托喊叫。
“哎━━好!”妮儿满脸泥水地答应着,也兴奋地不得了。这些日子,我期待着她的笑容像
期待恩赐一样,难得有什么让她这样高兴,这是自从她出事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这哪里是逮鱼,简直是捡鱼,只要你一弯腰或者用脚尖一挑,就能挑起一条大鱼。而且泡子里全是清一色的大鲤鱼,每条都有二三斤重,连个小鱼崽子都没有。我们打着,捡着,扔着,岸上布满活蹦乱跳的大鱼,一片银光闪闪,少说也有上百斤。妮儿抹把脸上的泥水,用手卷起喇叭
筒,朝地窨子“哦喝哦喝”喊叫起来。她喊得对,这么多鱼,我们怎么往回搬运,得让家里人来,将泡子里的鱼全部打尽,我也跟着她“哦喝哦喝”喊叫起来。
老绝户很快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病叔。他们老远就问:“出啥事了?小疙瘩。”
“鱼……绝爷,病叔!”
“啊,这么多大鱼!”病叔瞧着满地的大鱼,也惊呆住了。
说来也怪了,我们这一喊,水里的鱼群得到撤退命令似的,再也不往岸上跳了,纷纷掉头向大江游去。它们摇晃着尾巴击起一片水花,一条跟着一条游进深水里,转眼之间踪影全无。我和妮儿面面相觑,站在水里,有如刚刚看到海市蜃楼一般,只留下一湾浑浊的水波。
“它们怎么一下全跑啦?”我嘟囔道。
“鱼跳潮,发大水!”老绝户从嘴角拔出烟袋锅,抬起鞋底磕磕,倒尽里面的烟灰,蹲下身子仔细察看了一阵岸上的大鱼,又弯着腰,把头垂在膝盖上侧起耳朵倾听着什么。在平静的江水下,隐隐传来一种像一列火车由远处奔来深沉的隆隆声。那是水溜的声音,从江道深处某个地方发出的低沉的响声,这种声音暂时还很遥远,我听不出来,老绝户却听见了。
“这水还要涨?”病叔问。
老绝户点点头,用手捧起水来冲洗汗津津的脸和胳膊。
“绝爷,什么叫鱼跳潮?”我问。
“要是在早,老辈子都这么说,我还是头一次见过,要不你也逮不着这么多大鱼。”
“水要上岸怎么办?”病叔锁起眉头,“咱们是不是做些准备,以防万一。”
“现在还不要紧,只要别刮大风,水一半时上不了岸。”
两个大人不为逮到大鱼而兴奋,反倒神情严肃地走到江边的陡岸上,倒背着手,头微微偏在肩上倾听着什么。他们就这样背对着我们站在那儿,担心事情正朝这个方向发展,久久倾听着,观察着。开完花的苦艾闪着暗淡的白光,第一批南飞的大雁出现在大草甸子上空了。温和平缓的
江面泛着泡沫,飘浮着若隐若现的雾气,掩饰着江底暗流的凶猛,使人对其发生错觉。我没经历过大水,也不懂水灾的厉害,还在为捞到大鱼兴奋不已。我赶来毛驴车,装了半车厢大鱼。回去的路上,我将活着的鱼放进一个水坑养起来,等漂姐下一次再来取走它们。自从嫩江涨水淹没鱼亮
子,我们还没逮到过这么多大鱼,这回漂姐准高兴,说不定还能夸奖我几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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