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孩子出门后,两口子便按各自的喜好消磨时光,石凡不是在街头看人打牌下棋便是和票友凑一堆找乐子,大姐上午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门球,球技不高热情高。下午走东家串西家,忙着给女儿找对象。石凡让她别操那份心,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大姐说做母亲的不管谁管,她一定要把好这个关,“决不能让女儿再找个像你这样的倒霉蛋!”
石凡一怔,一脸苦笑的走开。
三个女儿当中第一个结婚的是年龄最小的红红,其原因是红红听话,诸事听母亲的安排,虽然她嫌男孩子个子矮长得不好看,做母亲的却一锤定音: “我看行,小李出身好人也老实,踏实肯干,将来一定有出息。”红红的婚事是母亲和两个姐姐一手操办的,石凡试着掺和几句,可是没人理睬,他怎么也不明白,嫁女儿做爹的反倒成了局外人。
红红出嫁后,岚岚和萍萍的婚事成了石凡夫妇的一块心病,这两个丫头在农村待了几年,心野了,事事有自己的主意,母亲托人介绍的男孩子她们看不上,她们自己找的男孩子母亲又看着不顺眼,不是嫌这个油头粉面流里流气,便是嫌那个家庭成份复杂有海外关系,母女之间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吵架。石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更让他沮丧的是他说的话妻子和女儿都不爱听,妻子指责他一味地迁就孩子,“孩子懂什么,怎么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女儿嫌他说话拐弯抹角让人心烦。
直到有一天,萍萍领着一个相貌英俊的军人来家,夫妇俩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小伙子是萍萍在列车上认识的,山东人,在南京某部队当参谋。石凡想到了自己写的那出戏。
岚岚三十出头才嫁人,丈夫比她大十多岁,是老葛的大儿子。
这门亲事是两个当事人自己决定的,无论是高嫂还是石凡夫妇都觉着不合适。
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老葛便在忧郁中病死,临死前,他让高嫂捎话给那些台上的战友,想办法给老大减刑,让他早点出来。当年老葛让小军去冒名顶替,谁知这小子是个孬种,一进公安局便把什么都说了,公安局派人把躲在乡下的老大抓了回来,老葛不顾自己处境艰难,四处奔走找人说情,最后是市里支左的军代表发话,定了个过失杀人,判有期徒刑二十年。老大服刑期间,高嫂每年去看他一次,捎点好吃的,安慰他几句。老葛病故了也瞒着他,老大出狱后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因为老葛死了,文革结束后,高嫂没能搬回原先的宅子,还住在一处旧平房里。几个孩子各奔东西,老大出狱后正好和她做伴,唯一的生活来源是老葛的抚恤金。石凡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这两个孩子是怎么碰到一起的,老大说是在图书馆见到岚岚的,岚岚说是在街上无意中碰见的,差点没认出来。这两种说法石凡都不信。
刚开始两个人你来我往,石凡和妻子都没在意,忽然有一天岚岚说要嫁给老大,两口子吓一跳,没等说不行,岚岚说已经领过结婚证了。大姐气得浑身直哆嗦,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石凡好容易才平静下来,说你总得事先说一声吧。岚岚笑了,“亏你还是票友,戏中不常有先斩后凑这一招吗。”石凡说终生大事岂能当儿戏。岚岚说我觉得婚姻就是一场戏,只要两个人觉着有趣就行。两口子被女儿的这套理论说得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岚岚和老大结婚既没办酒席也没发糖果,两人到杭州去玩了一趟,便搬到了一起住。大姐觉得这样也好,一个老姑娘嫁给一个从大牢里出来的囚犯,有什么好张扬的。小俩口和高嫂住在一起,大姐去过一趟就再也不愿去了,她正忙着向局里要房子,她是离休干部,按照她参加革命工作的年限,完全应该住宽敞一点的房子。几经周折,终于如愿,搬到了离原处不多远的一幢才建起的单元楼里,二楼,三居室,装修好搬进去的那天,大姐说了一句:“总算过上共产主义了。”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电视机从九寸换成十四寸的,从黑白换成彩色的,电冰箱洗衣机一样样搬进了门,石凡笑着说,“完了,衣服也不愿意洗了,这不是修正主义是什么?”大姐目光一瞥,“这叫做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不懂别乱说。”
一九八八年的一天,岚岚忽然来家,问父亲她婆婆的名字是不是叫高秀娟。石凡愣住了,说自己就知道她姓高,一直喊她高嫂。石凡问岚岚问这个做什么。岚岚说昨天省台办的人找到家里,说高嫂的丈夫从台湾回来了,住在南京饭店里,想见见自己的结发妻子。
石凡愣住了,两眼直眨巴。
大姐问岚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岚岚说她也不太清楚,听省台办的人说,高嫂原先的丈夫姓王,到台湾后弃戎从商,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他在台湾娶妻生子,但心里总觉得对不起结发妻子,说那会自己脾气燥,让她吃了不少苦,这次回来想当面谢罪。
大姐把目光转丈夫,“你不是说她丈夫让还乡团给杀了吗,怎么又从台湾冒了出来。”
石凡辩解道:“我要说她丈夫去了台湾,你敢用她吗?”
大姐愣了一下,说:“杀了我,我也不敢用。”
岚岚说,不管省台办的人怎么劝,婆婆只是摇头,说她不认识那个姓王的,她只有一个丈夫,姓葛,已经死了,骨灰就撂在她的床头。岚岚让爸爸妈妈去劝劝婆婆,好歹去见上一面,省台办的人说,那个台湾老板很有钱,要争取他到大陆来投资。再说了,人家为了找到她费了老大的劲,也是真心诚意的。
石凡看看妻子,大姐说你去吧,那种话我说不出口。
石凡跟着岚岚转了两次车才到高嫂居住的地方,当他走进那座年久失修的平房时,心里沉甸甸的。
高嫂说:“亲家来啦。”
石凡点点头,问:“你身体还好吗?”
“谢谢,挺好的。”
高嫂问金同志怎么没来,石凡说金同志有事,“她叫我代她向你问好。”
“谢谢,代我问她好。”高嫂招呼岚岚给爸爸沏茶。
岚岚送茶给爸爸时使了个眼色。
石凡装作没看见,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开口。过了一会,他问高嫂,住在这里潮气大不大。高嫂说还好,再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怕潮。
岚岚见父亲老不说正事,急了,往茶杯里添水的时候横眉竖眼的给父亲施加压力。石凡被逼无奈,索性把话挑明,“孩子叫我来,劝劝你。”
高嫂点点头,说:“我知道,我跟他们说了,不见。”
石凡看着高嫂,她的面孔变得陌生起来,像一尊历经风雨笑看众生的菩萨。石凡知道这会说什么也没有用,便不再提这事。他问高嫂,那几个孩子是否常回来。高嫂说年轻人事多,又要忙工作又要带孩子,不容易。
两个人正说着话,老大回来了,一瞧他的脸色,石凡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高嫂也看出来了,问他急急忙忙的做什么。老大说:“他来了,汽车停在巷口,叫我先来说一声。”
高嫂脸色突变,颤着声问:“谁让你去找他了,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许去找他。”
老大一脸的尴尬,说见一面也没什么,都到门口了……
没等老大把话说完,高嫂腾的站起走进自己的房间,插上了门。
不一会,门外进来一群人,个个衣着鲜亮,被围在中间的是个胖老头。一个官员模样的人问老大,“老太太呢?”
老大嘴巴朝关闭的房门一呶。
官员恼了,“这老太太也真是的,董事长大驾光临了还躲着不见。”他吩咐老大,“把门叫开。”
胖老头一摆手,让众人安静,他走到房门跟前,轻轻地叩门,“娟子,是我,我来给你陪不是了。”
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丁点声音。
岚岚刚要去叫门,石凡一把抓住她,狠狠的搡到一边。
胖老头再次叩门,只喊了一声“娟子!……” 便没了声音。
石凡暗自叹息,心想,高嫂,开门吧。
期盼中,油漆斑驳的门丝纹不动。
胖老头清了清嗓子,手犹犹豫豫的举起又放下,后退一步,对着门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转过身子朝屋外走去。
一同来的官员包括老大呼啦啦赶紧跟了出去。
石凡走的时候高嫂的房门仍关着,他让女儿别吱声,到了屋外,对岚岚说:“照顾好你婆婆。”
回到家,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大姐,大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夫妻一场,见上一面又怎么了。石凡说也许是这个姓王的当年太混蛋,把她欺负狠了。大姐叹道:“谁知道呢,也许是老葛待她太好了。”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石凡的身子仍硬朗,每天大清早上绣球公园吼两嗓子,一天都舒坦。可是大姐的身体却不行了,得了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手术后石凡天天上医院侍候妻子。病房里一共有四个病人,大姐的岁数最大病情也最重,每天一早石凡拎着熬好的汤赶到医院,换下陪护了一夜的女儿,擦脸喂水,学着外孙女的语调讨好卖乖说外婆的“坏话”,妻子不出声的看着他,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日子一天天的捱,做化疗的缘故,大姐的头发一把把的脱落,怕妻子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伤心,石凡装作不小心把镜子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大姐知道他的用意,说:“我原本就丑,这下更难看了。”石凡说南(难)看朝北看,越看越好看。邻床的病人笑了,对大姐说:“你真有福气,找了个会体贴人的丈夫。”大姐听后目光转向丈夫,丈夫瘦了,头发稀疏,当年那个穿西装的帅小伙子全无踪影,大姐鼻子一酸,眼睛湿润起来……
晚上石凡打来热水给妻子擦身子,先擦脸,额头、面颊、耳朵眼、鼻子……大姐闭上眼睛,剧烈的疼痛飘然而去,心里漾起一股柔情,当丈夫的手挨到嘴边时,她忍不住吻了一下丈夫的手。石凡浑身一哆嗦,妻子的吻让他大吃一惊,在他的记忆中妻子从未吻过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吻她,说这些都是小资产阶级惯用的把戏,肉麻。他瞅了瞅四周,俯下身子吻了吻妻子的眼睛……
说再见的日子终于到了,大姐从昏迷中醒来,两只眼睛吃力地转动着,石凡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大姐的嘴角抽搐着,石凡一阵紧张,闹不清妻子想说什么,大姐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丈夫,突然间石凡明白了她的意思,凑到她的耳边,说:“我不悔!”大姐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平静下来,死了。
办完丧事,红红说要搬回来住,免得父亲一人孤单。石凡知道她的目的是那套房子,她那个被大姐看好的丈夫下岗了,整天骂厂长骂政府,自己又不肯出去找工作,就想着腾出自己的住房租出去弄几个钱。
萍萍离开了列车段,当了团长的丈夫托人给她找了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她现在一门心思想让女儿出国读大学。
三个女儿当中日子最好过的是岚岚,老大在那位王董事长投资建的企业里做副总经理,买了一套二百多平米的大房子,一天到晚轿车进出,神气十足。可是不管夫妇俩怎么劝,高嫂就是不肯搬去和他们一块住。老太太仍住在那座平房里。每天早上头一件事情便是将老葛的骨灰盒擦一遍,对着遗像说几句话,罩上红色的党旗。
石凡将大姐的骨灰寄存在殡仪馆里,头两年的清明节还早早地和三个女儿打招呼,一家人聚齐了,到石子岗祭扫一番。第三年大女婿二女婿说公务繁忙没有参加。石凡办好手续,让红红扶住梯子,颤颤微微地爬上去把妻子的骨灰捧了下来,捧到院子里,燃上一炷香……祭扫完毕,他把在花前树下忙着给孩子们照相像是出来春游的三个女儿叫到身边,说:“我死了以后,你们把我烧了,骨灰撒到长江里,有份孝心就燃上一炷香,没那份心……”他偷偷地看了看女儿的表情,叹道:“就这点事,拜托啦。”
2001年7月一稿
2021年5月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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