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子悄悄地出门,乘公共汽车到鼓楼下,观礼台的附近大字报铺天盖地,看大字报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一个挨一个,缓缓地移动,一边看一边骂,江青不是东西,王洪文不是东西,张春桥姚文元这几个王八蛋全都该挨枪子!石凡紧紧抓住妻子的手,生怕把她挤丢了。有人说省委大院墙上的大字报更精彩,石凡问妻子,咱们去吗?大姐说她累了,石凡说那咱回家吧。回家的路上,大姐悄悄地对丈夫说,那时候你还跟江青套近乎哩。石凡心里不服气,说:“毛主席还跟她做夫妻呢。”大姐叹道:“是啊,老人家怎么这么糊涂,连江青是个白骨精都看不出来。”
大姐没有实践给全家人打毛衣的诺言,在一些老战友的推荐下,她被安排到区民政局当科长。文革刚结束,百废待兴,大姐忙得不可开交,石凡开玩笑地说,我还等你打的毛衣穿呢。大姐的回答是用补发的工资给丈夫买了一套藏青色的毛毕几中山装。石凡眼睛湿润了,穿上后情不自禁地走到镜子跟前,猛一看,镜中人显得有些陌生,他傻愣愣的看着自己,叹道:“老啦!”大姐笑道:“当年我怎么看上你了,一脸倒霉像。”石凡从镜子里偷偷地张望一眼,与年轻时相比,妻子似乎变得耐看了,两口子站在一起不像当年反差那么大。
石凡原想扣在自己头上的屎盆子会很快掀掉,没想到一拖再拖,这其间他不知跑了多少趟,可人家忙着处理局长书记的案子,顾不上他这个小小的列车员,一直到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才有人对他说:“查清楚了,你不是军统特务。”石凡点点头,问:“这就算给我平反了?”那人笑了,“怎么,你还想登报纸还想到鼓楼广场开平反大会?”石凡一怔,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平反后石凡仍旧干他的列车员,到站开车门,打扫卫生送开水,和过去一样,他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吼两嗓子开开玩笑,荤的素的,老少咸宜,日子过的像流水,平平淡淡。
一九七九年,人们的耳边忽然传来职工工资即将调整的消息,这十来年只见过工资被扣的情景,除了学徒工转正,从没听说哪个人加过工资。消息传来传去,各种版本不断翻新,以往过于关注国家大事的人们这会才想起应该关心关心自己,虽然扭扭捏捏还有些不好意思。中国人做事认真,为加几元钱工资,党中央国务院发出红头文件,各单位传达学习,大道理小道理左动员右动员。石凡听明白了,这次加工资不是人人头上有指示,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人能加到工资。石凡觉得应该给自己加工资,他做梦都在盘算,加一级工资每个月可以多拿六元钱,大米1角4分一斤,如果吃籼米,六元钱可以买五十斤呀!他拿定主意,这回绝不发扬风格!更何况自己即将退休,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那阵日子,随便走到哪,人们都在议论加工资的事,抱怨叫屈,痛诉家境窘迫,原本挺谈得来的同事,忽然间起了戒心,目光躲躲闪闪,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
终于到了车班评定工资的那一天。去会议室的路上,走着走着,石凡心底一颤,竟然冒出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的感觉……
会议室的墙上挂着两幅画像:伟大领袖毛泽东和英明领袖华国锋。石凡坐在角落里,躲开两位领袖慈祥的目光。会议下午两点钟正式开始,参加会议的有列车段党政工团人劳计财的干部,主持会议的是车队指导员,指导员讲了这次加工资的伟大意义和具体要求,以及各种硬杠杠软杠杠,号召大家发扬风格。整个车班符合硬杠杠的只有三个人,列车长党小组长和一个曾当过市劳动模范的女列车员,剩下的七个名额花落谁家,得由在场的二十一位列车员推荐评定。石凡心咚咚乱跳,老僧入定般地看着脚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一个人发言,即不表态也不推荐其他人。老王拿出大前门香烟,两手哆嗦着撕一小口,抽出一支递给老李,老李说他喉咙疼好几天了,医生交待不能抽烟。老王碰了个钉子,转身把香烟递给烧茶水的阿旺,阿旺一摆手,说自己这会不想抽。平日开会叽哩呱啦说个不停的女列车员,这会儿一个劲地绞手绢,乞求的目光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分明是在说:投我一票吧!突然间广播员站了起来,广播员是个去年才从部队复员的姑娘,尚未结婚,跟父母住在一起,大伙私下里议论过,这次加工资怎么转也轮不到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姑娘的脸上,眼巴巴地盯着她那张可爱的小嘴巴,希望她推荐自己。姑娘脸胀得通红,“我,我,我水喝多了……”话没完急急忙忙朝门口奔去。会议室扬起一阵笑声,可是转瞬间又被更加沉闷的气氛攫住。
傍晚时分,段里来的干部和车队指导员耳语一番,走了。指导员用笔敲打着本子,像是在提醒大家赶快表态和提名。对他的提示,全场人的回应是死一般地沉寂。
石凡上了两回厕所,有一次在厕所里碰到大张,大张像是特意在等他,两个男人站在小便池的台阶上,尿完了捏着那玩意抖一抖甩一甩,末了谁也没说话。回会议室的时候两人特意拉开距离,生怕别人怀疑他们在背后串联搞鬼。
天黑了,指导员问是不是回家吃饭八点钟再来开会。有人小声地说,他家住的远,来回跑掏不起车钱。更多的人是不吭声,平时一团和气的阿珍突然说道:“加不上工资我决不回家!”石凡一怔,好几个女列车员的脸上的表情让他感到害怕,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九点钟的时候,会场出现了骚乱,一个女列车员哭了,紧接着车班的十三个女列车员,连那个符合硬杠杠的人在内,一齐哭起来,这个说她婆婆病了好几天了,那个说她儿子发高烧这会正躺在医院里,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多惨有多惨。
子夜时分,石凡挺不住了,腰酸背痛,肚子饿得咕咕叫,想放弃又不甘心,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说:“我有个提议,二十来号人,男女老少,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应该按工龄或者其它条件定个框框。”话音没落会议室里就炸开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划脚?王八蛋!”“到底是干过军统的,想出这种馊主意。”石凡愣住了,刚要解释,没想到掘祖坟的话也骂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办了一件蠢事,别指望会有人推荐自己了。明白了这一点,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懊丧中朝众人揖揖手,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走一路悔一路,进门时石凡轻手轻脚,跟做贼似的。大姐从梦中醒来,问他加到工资没有。他从碗橱里找出前段日子大姐的一个老战友来喝剩下的酒,抓着瓶子灌了一大口。大姐一骨碌坐起来,“加上了!”石凡一抹嘴,“没加就不能喝了?”说罢又是一大口……
第二天下午出乘点名时,车班有七个人没有来,也没有请假。大张告诉石凡,天亮时指导员想出一个办法:抓阄。他运气不错,广播员那个小骚货也中了一个。石凡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上了车,列车长说烧茶炉子的阿旺没来,让他烧列车中部的茶炉子,石凡看他一眼,说:“不烧!”
一路上,石凡既不扫地也不送开水,到了镇江站,列车停稳了他才走出乘务室,也不管等着下车的旅客有多急,慢吞吞地打开车门,旅客上上下下间他看到站台上站着一个人,姜小露。才十来年的功夫,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衣着陈旧,又黑又瘦。姜小露也认出了他,一脸尴尬地愣在那里。石凡笑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提包,包挺沉。上车后,石凡想让她坐到乘务室里,姜小露摇摇头,石凡帮她找到一个座位,让她坐,说开车后再来看她。开车后石凡在车门口站了一会,脑子里想着姜小露当年的模样,磨蹭了一会才回车厢。坐姜小露对面的旅客知趣地上别处去了,石凡坐下,问陈部长还好吧,好久没听到你们的消息了。姜小露说陈部长死了,是癌症,她现在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过。石凡怔了一下,把话岔开,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她,让她带孩子来玩。姜小露说谢谢,让他别耽误了工作。石凡点点头,说待会给她送开水。
石凡撅着屁股往茶炉里添煤的时候,列车长正好走过,“哎,你不是不烧水吗?”石凡头也不回,说:“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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