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天石凡还真老实,上床后总是背对着妻子,老是一种姿势脖子肩膀都不舒服,躺着躺着,瞅空子换一种姿势,听到动静赶紧再背对着妻子,折腾来折腾去,累的慌。一天晚上大姐很迟才回来,脸肿得老高,饭也没有吃就倒在了床上。石凡夜里醒来,总觉妻子那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暗中瞅瞅,房门关着,大着胆子转过身去,凑过去仔细看,隐隐的看见妻子的脸上亮闪闪的,“你哭了?”妻子一言不发,可以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抖。石凡知道妻子白天准是又挨打了,劝道:“想开点。”问她要不要喝水,要的话他去倒。妻子猛的用被子蒙住了头,呜呜的哭开了,哭声绝望凄冽。石凡心里难受,突然间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狗还能分清主人和外人,而你连自己的妻子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吗。他一激动,扯开妻子的被窝想钻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暧暧她。妻子大吃一惊浑身哆嗦拼命的把他往外推,一来二去,石凡咕咚一声掉到了床下。岚岚闻声光着两只脚跑了进来,问出了什么事?石凡连忙钻进被窝里,说没事,没事,暗自庆幸岚岚没有开灯。
第二天早晨岚岚眼睛望着窗外对爸爸说:“阶级斗争出现了新动向,如果你不注意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总有一天要倒霉的。”石凡一怔,心里惭愧脸上却一本正经,“小孩子别瞎说。”
不幸的是岚岚言之中的,没过多少日子噩运便落到了石凡的头上。随着运动的深入,走资派整过了,又开始清阶级队伍。石凡的旧帐被人翻了出来。一夜间,他从一个铁路工人一名造反派战士变成了国民党军统局的少校军官,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他参加过国民党,有人见过他穿国民党少校军服的照片。石凡吓坏了,极力解释。可是没有人听,反倒说他狡滑隐藏的深,一把扯下他臂上的红袖标,让他老实交待。
一个月后他的问题升级,被从家里带走,关进了一处院子,院子里有两排平房,一排是专案组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一排用来关押审查对像。可能是审查对像太多,地方不够用,院子里一处原来堆放材料和杂物的工棚也派上了用场,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石凡被关进其中的一间。
工棚的墙是用废枕木搭的,一根一根,从外面用扒钉钉着,油毡顶,没有窗户,只有一个要低头才能进出的门,睡在里面一股子呛人的味道。关进去的头一天石凡就挨了打,因为他不老实,不肯供出还有哪些潜伏下来的特务。隔天又审,这一回石凡学聪明了,皮带沾点边就杀猪般的嚎叫,一声接一声,凄惨恐怖,连对面平房里专案组的头头也跑来看是怎么回事,让审他的两个年轻人讲点斗争策略。头头刚一走,两个年轻人火了,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嘴巴堵上,让你叫,我让你叫!
第三次审讯更加折磨人,一盏大灯泡吊在眼前,专案组成员两人一组轮番上阵,从早上八点一直持续到午夜,石凡熬不住了,头痛的要命,像是扎进了万根钢针,渐渐地眼前呈一团雾状,耳朵里一片隆隆声,他开始胡言乱语……
第二天他在院子里看见了刘成贵,知道这辈子良心再也不得安宁了。
石凡被打怕了,一项项骇人听闻的罪名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要一看见专案组的人便浑身发抖。人到了这地步便开始没出息,有一天市文化局的造反派来人问他和话剧团周导演的关系,他说没关系,话音刚落两只胳膊就被架起来“坐飞机”,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招了,说周导演是中统特务。
往后的日子石凡的那张嘴越来越混帐,按着专案组人的提示,张三叛徒,李四特务,只要不打他说什么都行,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终于有一天他想到了死。
自从有了死的念头,石凡便开始琢磨怎么个死法。吊死鬼舌头伸得老长,难看。跳楼?一头栽下去满脸是血更不雅观。如果能搞到老鼠药就好了,偷偷的吃下去,等到发现时自己已经成了一具僵尸。他想象着专案组的人看到尸体后的反应,那个打人最狠的家伙不相信自己会自杀,竟过来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知触动那根神经,自己一下子坐了起来,一把揪住他,两只眼珠子弹了出来,有人喊道:“炸尸啦!”吓得那小子扭头就跑,一头撞在墙上,撞了个满脸开花……
记不清是那一天了,专案组的人慌慌张张地在议论什么,对待审查对像的态度也有了一点的变化。石凡终于听明白了,铁路分局的局长自杀了。他见过这位局长,姓黄,坐过他值乘的列车,大个子,一脸和气,遭了什么罪?怎么就想不开了呢?他想也许当过兵的人性子烈,受不得委屈。他为局长难过,为局长的家人难过,因为专案组的人也就紧张了那么一两天,又没事似的。石凡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千万别自杀,别不明不白的死,没有人拿你的死当会事,除了你的老婆孩子。从这一天起,石凡对自己说:好好活着,别尽想些不吉利的事。
天气一天天的冷了,北风从枕木缝隙间钻进来,窜来窜去。石凡缩在铺位上,所谓铺位,就是一堆稻草,上面铺着大姐送来的棉花胎,盖的被子也是大姐送来的。他冷,和专案组的人说,能不能给几张报纸给点浆糊,让他把墙糊一下。专案组的人回他一句:老实交待问题。万般无奈,他只好将稻草塞进缝隙挡风。
渐渐的,专案组的人不再对石凡的供词感兴趣,说他耍滑头,东拉西扯尽说些没边际的事情,有一天居然说江青同志看过他写的戏,你怎么不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请你上中南海吃酒席呢?臭特务,再胡说枪毙你。
专案组审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也不放他走,仍将他关着。日子一长,石凡陷入另一种困境,想和人说话。他渴望见到太阳,可是只有吃饭上厕所才能走出工棚,为了能享受一缕阳光,他动不动喊要撒尿,专案组的人恼了,一天只给他一茶缸开水,说省得他喝水多老要撒尿。
一天,石凡的目光被墙角的一队蚂蚁所吸引,蚂蚁成两列在门缝和墙角的蚁穴间来回奔跑,碎树叶、食物的残渣、源源不断的被搬进洞里。忽然间一只死去的飞蛾被一群蚂蚁抬着从门缝中钻进来,行进中不断的有蚂蚁加入搬运的行列,看着忙忙碌碌的蚂蚁,石凡的眼睛里有了生气,他想知道小小的蚂蚁怎么把这个“庞然大物”搬回家,因为飞蛾体积要比蚁穴的洞口大好几倍。他蹲在床头,等着好戏开演。飞蛾被运到洞口后,聚集的蚂蚁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很快地将飞蛾覆盖起来,转眼间飞蛾被肢解,七零八落,搬进了蚁穴。这一幕看得石凡目瞪口呆,忽生一念。想用水灌蚁穴,他正要去端茶缸,转而想到,水太宝贵了,而且这屋里除了蚂蚁还有谁肯来陪伴自己呢?他捉起一只蚂蚁,放在掌心,看着这小东西跑来跑去……
石凡不知道自己在工棚里待了多少日子,就知道其间过了二个冬夏,那滋味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被释放的那天,他把早晨留下的一小块馒头瓣碎一点一点地撒在蚁穴的洞口。
他拎着铺盖卷慢慢地往家走,离家越近心里越忐忑不安,关押期间只有妻子来看过他,给他送换季的衣服,两口子见面时边上还站着一个人,妻子说如果不是学校有事,孩子们也要来看他的,他点点头,知道妻子在说慌。
终于到家了,一切如他料想,只有妻子的脸上闪过一丝亮色,大姐从他手里接过行李时身子不停的颤抖。孩子们长高了,三张苍白的小脸,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多日不见的父亲。父女相视片刻,石凡试着朝她们笑了笑,是那种他惯常用的会心一笑,萍萍的眼圈红了,紧跟着岚岚和红红的眼里也闪出晶莹的泪光……
走出工棚后,列车段革命委员会分配给石凡的工作是打扫机关大楼的卫生。据说这活原先是刘成贵干的,不知谁发了慈悲,让他去烧锅炉了。每天天不亮石凡就得出门,打扫的顺序是先楼上后楼下,先女厕所后男厕所。与他同样要早来的还有刘成贵,刘成贵必须在上班前半小时把水烧开。现在石凡最怕的就是与这位年轻时干过几天土匪的老八路碰面,见一次他骂一次,“操你家八代,我哪惹着你了,把老子往火坑里推!”石凡心里惭愧,开始还辩几句,说自己给打糊涂了,实在是对不起。刘成贵更加恼火,“挨两下就可以瞎咬了?说老子是特务,你还不如把老子给杀了算球。”有一天刘成贵越骂越来气,突然间脸色苍白身子一晃,石凡吓坏了,上前一把抱住他,扶他坐下,说:“您别急,气坏了身子我又得添一条罪状,喝口水喘喘气慢慢说,现在除了您教导我两句,还真没人对我说话,甚至没人正经看我一眼,就为这我也得感谢您。”刘成贵好容易透过一口气,恨恨的说:“你小子就会来这一套……”石凡把脸凑了过去,无奈的说:“要是能消气,你打我两下好了。”刘成贵手举起又落了下来,“打你管屁用,滚!”
石凡在单位吃苦受气,回到家里一句抱怨的话也不说,因为大姐的处境比他更糟糕,街道辖区里的好几条马路都归她清扫,这边刚扫完,那边呼啦啦撒传单,花花绿绿遍地都是。这玩艺你不能用扫帚扫,否则让革命群众看见了又要吃苦头,得一张一张的拾起来,天黑瞅没人的时候再和其它垃圾一起倒掉。
日后想起来,结婚许多年,那几年是夫妻间共同语言最多的日子。两口子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以后才回家,“累不累?”“还好。”“天冷了,你应该戴副手套。”“别没事找事了。”虽然妻子反对,石凡还是为她买了一付纱手套,说是自己发的劳保用品,戴着没人会说的。大姐接过手套,摸了一下,说要是再发几付就好了,拆了打件背心给红红穿。看着妻子过早花白的头发,石凡两眼湿润,叹道:“和我结婚,你悔不悔?”大姐看他一眼,“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话剧团周导演的死讯,石凡是从妻子带回的一张传单上看到的,这时他才知道周导演的身世,资本家的少爷,留过洋,是个单身汉。这位少爷是上吊死的,身后留下一串罪名,中统特务是其中的一项。那天晚上,石凡悄悄地溜出家门,沿着金川河漫无目地走着。月亮升起来了,河水惨淡,渐渐地他眼前浮现出周导演的模样,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慢条丝理,每当自己和其他人念错了台词或表情过份夸张时,他总是耐心的加以纠正,即便有人脑子不开窍入戏慢他也不发火,轻轻地说一句:“再来一遍。”自己曾和他开玩笑,“你太太真有福气,找了你这么个好脾气的先生。”没想到他不曾结婚,连个儿女都没留下就这么走了。这年头真奇怪,越是读书多学问大的人越喜欢用结束生命来摆脱烦恼。
突然间,什么东西跳入水中,扑咚一声,石凡吓一跳,一股寒意从脚底漾开,迅速地掠过全身,他不由自主的往后连退两步,月光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怯懦。
老葛的儿子打死人的事也是从传单上看到的,那年头传单满天飞,什么消息都有。传单上说“走资派”葛某某的儿子在武斗中用一杆田径比赛的标枪将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王某某捅死了,红色造反司令部严正声明:血债要用血来偿。大姐对石凡说,不知道捅死人的是哪个儿子。石凡连连叹息,心想这回麻烦惹大了。大姐发了一会愣,站起换衣服,石凡问她要做什么,大姐说她得去老葛家看看。石凡说你疯啦,这时候去他家不是去找倒霉吗,你还嫌吃的苦头少啊。大姐目光一横,说做人不能没良心,你蹲工棚的时候人家没少关心我们,最困难的那些日子,高嫂悄悄的来过几回,带着吃的,安慰孩子,说她们的爸爸妈妈是好人。
石凡一怔,犹豫片刻,说:“我和你一块去。”
等天全黑了石凡夫妇才去老葛家,院门紧闭,院墙上贴满了大字报,风一吹,哗哗的响。石凡按了一下门铃,里面没动静。大姐说是不是门铃坏了。石凡又按了几下,大着胆子敲起了门。先是轻轻地敲,没动静,便用力拍了起来。突然间,隔着门板有人问道:“是谁,干什么的?”
石凡听着像高嫂的声音,悄声地说:“是我和金同志。”门开了,果然是高嫂。大姐刚握住高嫂的手,高嫂就哭开了,
进了屋子,石凡愣住了,客厅里原先的沙发茶几不见了,只有两把残破的木椅子孤零零放在那里,除了高嫂屋里没其他人。大姐让高嫂快别哭了,问她老葛上哪去了。高嫂哭的更加厉害,身子抽搐着说,“他不听我的劝,非要送孩子去公安局自首,先躲一躲不行吗,这年头谁跟你讲理呀,再说了,干嘛让小军去抵罪。”
石凡俩口子听糊涂了,让小军去抵罪,难道说……大姐问捅死人的是哪个孩子。高嫂愣了一下,不哭了,盯住石凡两口子看了一会,说我也用不着瞒你们,捅死人的是老大,可老葛说不能让老大去抵命,因为他是烈士的儿子,他们家就剩下这一根独苗,怎么能让他去死呢。老葛说武斗的时候小军也在场,非要让他去抵罪。孩子害怕,喊着说,爸爸,我是你的亲儿子啊,老葛的声音比他还高,正因为你是我的亲儿子才让你去!孩子哭了,老葛也哭了,对小军说,村子里跟我出来十八个人,活下来的就我一人,儿子,爸爸求你了!……小军就这么跟他爸爸走了。
石凡浑身冰凉不停的发抖,大姐也是如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石凡好容易喘过一口气,问高嫂,老大呢?高嫂犹豫片刻,说别问了,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过了一会,仍不见老葛回来,高嫂急得团团转,她对石凡两口子说:“保不准要出事,你俩快走吧。”石凡和大姐紧张起来,叮嘱高嫂几句,匆匆离去。
过了两天,石凡两口子没有听到老葛一家的消息,心里放不下,大姐让岚岚瞅空去一趟,告诉她别进去,装作路过看一眼。
晚上岚岚告诉父母,去过了,院子的门口贴着封条。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街道革命委员会通知石凡夫妇,初中毕业生岚岚和将要毕业的萍萍上了“上山下乡”的名单,“这可是个光荣的事啊。”夫妻俩左一声谢谢右一声谢谢,把报信的人送到门外,等他走远了,夫妻俩回到屋里没等门关上,泪水就挂在了脸上。更让夫妻俩难过的是,两个傻丫头反倒兴高采烈,说这两年在家里憋屈死了,革命小将变成了黑五类,学校里任何好事都没有她们的份,到哪都得看别人的脸色,不如去农村,农村人厚道,比城里人好相处。
岚岚和萍萍临走的那天夜里石凡发起了高烧,第二早晨起来时,嘴角尽是燎泡。他什么也没说,扛起行李,送女儿去集合地点。路边一长溜停着十几辆敞篷大卡车。家长们围着孩子百般叮嘱。汽车开动的那一刻,车上的年轻人哭了,汽车周围的家长更是哭成一片。石凡泪眼模糊,觉着两个女儿了不起,居然笑着冲自已摆摆手,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在汽车转弯的一瞬间,两个姑娘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声音之大,把当爹的吓一跳。
女儿走后,大姐时常被噩梦惊醒,醒来便坐在床上发愣,石凡先开始还劝几句,谁知一劝妻子反倒哭起来,絮絮叨叨,说岚岚性子急,遇事爱和人吵,说萍萍岁数小身体不好,生病怎么办,听说有些人专门欺负城里来的女孩子,把你肚子搞大了还赖你腐蚀拉拢贫下中农,说着说着,两口子哆嗦起来。
一天,两天,渐渐地大姐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女儿可能被坏人欺负这件事情上,一封信接着一封信写给女儿,问这问那,让她们千万千万提高警惕。女儿回信慢一点,便疑神疑鬼,想象出各种可怕的场景,不停地问丈夫,“你女儿让坏人欺负了怎么办?”石凡回答不上来便冲丈夫发火:“你就是个灾星,我们娘儿几个受的罪,根子全在你!”
石凡不吱声,躲到一边暗自流泪。
自此之后,大姐每当遇上不顺心的事情便迁怒于丈夫,尤其是得知一些老干部被解放,重新安排了工作,子女送去参军或者上了大学,心情变得更加复杂,动不动就发火,说丈夫是个灾星,是专门来克她的。起先石凡还忍着,想着自己的不是,骂的次数多了,心里便开始不服气,提醒妻子,“当初是你要和我结婚的,说什么要带我走正道。”大姐辩道:“可我没想到你这么不长进。”石凡恼了,反驳说:“你长进了?右派走资派,好事全让你给摊上了。”大姐一怔,脸色变得很难看。
渐渐地,两口子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平日里大姐总是和一些与她有着相同经历的人在一起议论这个那个,看见丈夫走过来赶紧闭嘴或者岔开话题。石凡几次想劝她别再给自己惹麻烦,转而一想说了也是白说,干脆装糊涂。唉,这世道还真让人看不懂,今日座上客,明日阶下囚,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比戏园子还要热闹。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一天,吃午饭时听到广播:下午两点钟有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播音员的语调透着不祥,比一月份和七月份的两次播报还要沉重。石凡看了妻子一眼,她竟然没有反应,难道是接连两颗巨星的殒落已经耗干了她的眼泪?刹那间石凡的心底闪过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松了一口气。很快地,他被自己的这种感觉吓坏了,手脚冰凉浑身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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