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石凡整日嘻嘻哈哈,可是大姐知道他心里苦闷,偶尔劝一句:“不错了,能让你去开会,已经是照顾了。”石凡让她说得一愣,不明白妻子话里的意思,细细一品,心里更加沮丧。
一天早晨,下班时他碰到刘成贵,刘成贵问清楚他刚下班,让他上楼去一趟,他问做什么,刘成贵说分局工会搞黑板报比赛,让他帮着弄弄,争取拿个奖回来。他正要答应,忽然间觉着心里堵得慌,打了个呵欠,说自己上夜班一夜没合眼,实在是困,得回家睡一会。说着装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把刘成贵晾在一旁,摇摇晃晃的走了。他一路走一路想象着刘成贵这会的表情,偷着乐。可是一到家他又笑不起来了,心里七上八下,骂自己蠢,干吗给领导难堪。
他下了一碗面条,吃过后想洗洗上床睡觉,身子一转,觉得还是应该去工会出黑板报,人家看得起你才请你去帮忙的,你倒好,摆起架子了?……唉,就怕自己紧赶着往上凑也是白忙活,省里面得奖了不也没用?想到此,石凡的心又冷了下来,睡觉,别尽做大头梦。他拿过脸盆,兑上水,心里仍然轻松不起来,忐忑中扯下毛巾洗脸,擦了两把觉得有股子臭味,定神一看,糟糕,手里拿的居然是洗脚布。他愣了一会,对自己说:“活该!”
每到夏天,特别是乌云当头临近下雨,金川河边便聚着许多人,手里拿着鱼叉和鱼网,沿着河岸来回走动,尤其是孩子,又蹦又跳,“翻塘罗,翻塘罗。”看见别人叉上来一条鱼,急得直叫:“爸爸,你怎么还没叉到,河里的鱼都要让别人家逮光了。”等到爸爸叉上一条鱼,即便是一条小毛鱼,也要喊得让全世界都能听见:“我爸爸叉上了一条大鱼!”
石凡生长在运河边,自小就会叉鱼,搬到金川河边住后,他用自行车的废钢丝做了一把七个头的鱼叉,若不是妻子拦着,还想给三个女儿一人做一把鱼网,妻子说:“你想让她们掉到河里淹死啊。”
每当遇到“翻塘”,石凡家分工明确,石凡拿鱼叉待在河边,红红在河堤上守着装鱼的铁桶,岚岚和萍萍站在高处四下里张望,看见有鱼了露头了,赶紧跑到爸爸的身边,悄悄的一指,石凡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屏住气,噗的一声,一条巴掌长的鲫鱼叉了上来,小姑娘一脸骄傲的告诉别人,“鱼是我发现的,这是第三条了。”如果是星期天,大姐也会来到河堤上看热闹。看见妻子,石凡对女儿们喊道:“领导来了,咱们得加油干啊。”正叫着,没留神脚下一出溜,掉到了河里。河两岸笑声一片,有人喊道:“捞大鱼哇。”
一九六六的夏天,河边叉鱼的和看热闹的人少了许多,因为满大街都是锣鼓声,戴着红袖标的学生一拨又一拨,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许多年以后,一想起那段日子石凡仍像是在梦中飘浮……
大字报铺天盖地,石凡发现北京西路和西康路一带的大字报最有看头,那上面把省长省委书记的一言一行,甚至裤裆里的事情也抖落出来。哎呀呀,原来这些家伙已经蜕变成修正主义分子,腐化堕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很快的,石凡又觉得南京大学里面的大字报更有意思,新名词一套一套的,让人看了即新鲜又激动。正看得热血沸腾,一阵锣鼓响,红卫兵押着一串头戴高帽胸前挂着大牌子的“牛鬼蛇神”走来,领着喊口号的是个戴眼镜穿军装的女孩子,打倒!火烧!再踏上一只脚,一呼百应,群情激愤。让石凡感到不解的好些个“牛鬼蛇神”也跟着喊,自己作践自己,踉踉跄跄,声嘶力竭。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石凡多少抱着事不关已看热闹的态度,可不知不觉也给卷了进去。那年头,除了精神病医院里的病人,没有不参与其中的,连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也学会了往老师身上吐口水,因为老师是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是来暗害红小兵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几经争取,石凡终于加入了“火车头联合造反司令部”,成了一名造反派。之所以叫联合造反,是因为参加这个组织的不仅有列车段的职工,还有机务段、工务段、车站等单位的职工。批斗铁路分局机关的走资派,大伙一起上,声势浩大。批斗各单位的走资派,则由本单位的造反派负责。石凡参加的第一次革命行动是批斗列车段段长高世恒。在此之前,列车段机关的办公楼里贴满了揭发这家伙种种罪行的大字报,说得最多的是关于他搞了多少女列车员的事情,家里面搞,办公室里搞,卧铺车厢里搞,说的有鼻子有眼象章回小说,让人看了想生生咬他一口。那天冲进高世恒办公室的时候,这位平日里派头十足的段长面如土色,石凡把纸糊的高帽子往他头上一扣,刹那间从这位段长的眼睛里看到一道异样的目光,石凡心里一怔,没等缓过神来,其他人拥上来,一边一个,架起高世恒往外走,慌乱中石凡赶紧朝这家伙的屁股踢了一脚,以表明自己革命造反的决心和勇气。
晚上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石凡说起自己的壮举,妻子脸色阴沉让他老老实实吃饭,吃完饭洗碗。岚岚说这算什么,半个月前她就给音乐老师剃阴阳头了,谁让她整天穿旗袍抹口红烫个波浪头,肯定是美帝或苏修派来的特务。石凡惭愧的笑笑,在家里,论革命造反,岚岚和萍萍的资格比他老,岚岚的袖标上印的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萍萍的袖标上印的是“毛泽东主义战斗队”,分别属于“好派”和“屁派”。姐妹俩见面就争论不休,你一言我一句,从毛主席语录中搬出对自己有利的句子,针尖麦芒,互不相让,石凡听糊涂了,辨别不出两位革命小将说的有什么不同,放低身段请教一声。“好派”和“屁派”转而一起攻击他,“这你都不懂,觉悟也太低了!”平日里石凡让两位革命小将说的无地自容,退到一边生闷气,今天他倒想和两位小将过过招,卖弄一番才从传单上看来的继续革命新理论。就在这时,红红向他招招手,石凡跟她来到另一间屋子,问什么事。红红说她要五角钱,石凡问做什么用,红红说和同学们讲好的,去街头的刻字店刻一个公章,成立自己的组织“红小兵南京造反司令部”,同学们说了,她歌唱的好让她当宣传部长。石凡问谁当司令,红红说是四一班的刘小胖,因为总部就设在他家里,他家里有电话。石凡吓一跳,问刘小胖爸爸是什么人,家里怎么会有电话。红红说刘小胖的爸爸是老八路,石凡松了一口气,他怕红红和走资派的儿子搅和在一起。石凡说革命行动要支持,给了红红五角钱。公章刻好了,红小兵造反司令部也进驻刘小胖的家里,可是红红却被挡在了门外,因为她的母亲街道办事处的金副主任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且是双料货,右派分子加走资派。
街道上批斗妻子的时候,石凡出乘去了,等他回到家里看见妻子的模样吓一跳,妻子的脑袋被剃成了阴阳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得老高。再一看三个女儿,目光惊惧憎恶,浑身颤抖的缩在屋角。
石凡做好饭,让红红去叫妈妈吃饭,红红说她决不和走资派同一张桌子吃饭,两个姐姐也齐声附合。石凡被三张严肃的小脸弄得左右为难,说那你们先吃,待会我和你妈妈一起吃。岚岚批驳道:“你别以为是简简单单吃顿饭,这是关系到阶级立场的大问题。”石凡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那她还是不是你们的妈妈了?”三个孩子被问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红红哇的一声哭起来……
夜深了,睡梦中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石凡心头一惊,披衣坐起问是谁,门外人喊道:“伟大领袖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石凡赶紧把三个女儿叫起来,说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让她们快去学校参加庆祝游行。说罢自己穿好衣服,临出门时对正捧着高帽子发愣的妻子说:“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他不忍心再看妻子的那张脸,一扭头跑了出去。
路灯昏暗,石凡看见人们三三两两的往各自单位走,街上已经有了游行队伍,从人们高喊的口号中他得知此次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就一句话:要斗私批修。他加快脚步,还好,列车段的游行队伍还没有出发。他揽下敲锣的任务,沿着热河路往城里面走,一边走一边使劲的敲锣,咣咣……路上与其它单位的队伍相遇,大家相互较劲,比赛看谁口号喊得响,热热闹闹,一直走到山西路广场,兜一圈,往回走。离单位还有一截路,队伍只剩下了脚步声,也有人说他家就在路边,提前开溜。石凡累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走到单位,放好锣鼓家什,回到家已经是临晨一点钟。
妻子一脸惊慌的迎上来,问他看到岚岚和萍萍没有?他这才发现屋里只有红红一个孩子,睡得像头死猪。他说没看见,学校组织的游行应该不会走远。妻子说是啊,红红早回来,说低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附近转一圈就结束了。石凡说那你问她看到姐姐了吗?妻子说问了,红红说高年级的学生去别的地方了,再远能去哪儿?早该回来了。石凡开始紧张,顾不上疲劳,说自已出去找找。
他走到路口,向四周张望,街上几无行人,风起处,残破的传单四处飘散。他想了想,向岚岚学校走去。走到学校门口,大门紧闭,他透过门缝朝里望,一片漆黑。他咚咚敲门,传达室的灯亮了,一老头探出头来,问什么人?石凡赶紧说是学生家长,自已两个孩子参加游行到现在还没有回家,问是怎么回事?老头说他不知道,游行早就结束了,学校里现在没有老师。石凡愣怔片刻,这两个孩子上哪儿去了?别出什么事了?……他心怦怦乱跳,浑身颤抖往家赶,得和妻子商量一下,看是不是要到派出所报案。
离家还有一段路,他看见门开着,妻子站在门口,灯光在她身后亮着,阴阳头,有点儿瘆人。妻子压低嗓门,问他找到孩子了吗?他将妻子推进屋,说去过学校了,孩子不在。妻子呜的哭了,说怎么得了,好好的两个小姑娘不见了。石凡说咱们到派出所报案吧。妻子忽的一下站起来,说对,走,快走,去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下面的话她没敢说,石凡也没敢问。两口子相互挽扶着,急急忙忙的往外走,走到路口,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小人儿,相互挽扶,一点点往这边挪。妻子大声喊道,“是岚岚吗?萍萍!”两个小姑娘喊道:“是我们,妈妈!”石凡松了一口气,想赶过去看个究竟,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到家后岚岚说了原委,萍萍的鞋子被挤掉了,她们找了半天没找到,回家的路上,萍萍脚磨破了,疼得受不了,只能一点一点的慢慢走。石凡捧起萍萍的脚,妈呀,血和袜子粘在一起。石凡问你们去哪了?岚岚说地质学校,人可多了操场上挤得人都站不住。石凡大吃一惊,两个姑娘跑得路程比自已远多了,他问你们跑那么远做什么,老师让你们去的?岚岚说不是,她们自已去的,早就听人说地质学校的人多,热闹。
第二天石凡听说昨天晚上地质学校的大门被挤倒了,有人受伤,学生们丢失的鞋子拾了几箩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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