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妻子丧魂失魄的样子,石凡又气又急,气得是她干了对不起党的事情,急得是这事必将影响到自己和孩子,后果难料。他问妻子,“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妻子一脸茫然,说自己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组织上还冤枉你了,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不定你右派定谁。”
大姐火了,说轮不到他来教训自己。石凡一愣,心想到这地步了还嘴硬。妻子接下来的话把他吓一跳,“如果你觉着受连累,那就离婚好了。”
石凡犹豫再三,把妻子被定为右派的事情告诉了刘成贵。刘成贵挠挠头,说他得和孙书记说一声。不一会,刘成贵回来对石凡说孙书记让他去一趟。
不知为什么,一见到孙书记石凡眼圈刷的红了,他赶紧控制住情绪,生怕自己哭出来。
孙书记看他一眼,问:“是真的?”
石凡点点头。
孙书记脸转向窗外,过了一会,说:“你去吧。”
第二天下午石凡得到通知:去派班室报到,仍旧干他的老本行。
就在这一天,岚岚和萍萍哭着回家来,说老师讲了,幼儿园不收右派分子的孩子。
好些日子没有值乘列车了,出乘的那天,石凡灰溜溜的,表面上一脸的平静,个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已知道。点名,上车,一路上见了熟人打声招呼,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起先人们不知他为何下来,问他怎么不在办公室当干部了?他淡然一笑,说自已没有当官的命。后来人们知道他老婆被打成右派,不再拿他开玩笑,而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也有人背地里悄悄地问一声:“怎么弄成右派了?”他两手一摊,说不知道。
石凡真的不知道妻子为何成了右派,就因为嘴上没站岗放哨,说了两句牢骚话?
石凡现在最怵参加班组学习会,报纸上文章的让他心惊肉跳,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他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生怕车队指导员点名让自已谈学习体会。他预想着各种说辞,越琢磨越紧张,每当听到指导员说散会了,长吁一口气,如释负重,手心里全是汗。
上班出乘,下班回家,石凡变了,原先出门前他喜欢照镜子,挺在意自已的形像。现在好了,整天胡子拉茬不修边幅,一付邋遢像。有时候他故意在别人面前装可怜,可你真要用怜悯的目光看他,他又觉得受到污辱,心里很不舒服。他不再喜欢热闹,害怕和别人相处,出乘时常躲进乘务室,望着车窗外面的景色发呆。列车广播响了,报了即将到达的站名,他打起精神,走进车厢,问有没有要下车的旅客。
一次出乘点名,列车长提醒他,工作时要集中精力。他望着这个曾当过自已徒弟的列车长,什么也没说。直到有一天车队长在学习会上点了他的名,收到旅客投诉,说他管理的车厢卫生差,对旅客的咨询爱理不理。车队长接下来的话把他吓得不轻,让他别因为家庭矛盾造成的负面情绪影响工作。他明白队长话里的意思,赶紧做检讨,说一定改。
他害怕自已的工作表现和妻子政治问题挂上号,提醒自已:大意不得。出乘时他打起精神,倒茶送水扫地抹桌子,对旅客有问必答。他想听到表扬声,可惜,没人夸他。一次出乘点名列车长指出他清理厕所不及时,味道大,旅客有反映。他分辩说因为中途车站上水工偷懒没有上足水,冲不了厕所,“没有水,我有什么办法!”最后一句话他声音大了点,说完便开始后悔,因为列车长的脸拉了下来。
一天出乘中,有人告诉他,有干部添乘检查工作,他赶紧去打扫厕所,打扫完厕所转身又去清理洗脸池,匆忙间在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时看到了自已的模样,他一时间愣住了,那还是我吗?他暗自悲伤,心里不由地哼起来:“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哼着哼着竟唱出了声音,没想到身边站着一个人,车队指导员。
第二天班组学习会上,车队指导员把他拎出来一顿猛批,说他并不是服务态度的问题,而是对老婆被打成右派心存不满,他吓得浑身一激灵,赶紧说不敢,借十个脑袋也不敢。指导员火了,说他油腔滑调。
两天后派班室通知他,列车员别干了,改做茶水员。
石凡呆住了,茶水员的工资档位比列车员低,一个月要少五元钱。
石凡做茶水员头一趟出乘就捅了大漏子,三个茶炉子让他弄熄了两只,剩下的那一个也不死不活,列车长列车员和几个口渴难耐的旅客把他堵在茶水锅炉跟前,催促着让他赶快把水烧开。他一个劲地点头,撅着屁股不停的加煤捅炉子,眼瞅着火苗越来越弱奄奄一熄,恨不能变成一把干柴爬进炉膛里烧死算了。忙乎半天炉火还是灭了,列车长照准他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脚。
那段日子石凡总觉得天空灰蒙蒙的,自己在单位抬不起头,回到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进区委大院跟做贼似的,走路都低着头。大姐不再到宣传部上班,而是待在家里写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总也通不过,一张脸先是灰白继而发青,丈夫和孩子成了她的出气筒,直到这时石凡才知道她和别的妇女一样也会骂粗话,所不同的是她不敢骂别人只骂自己的丈夫孩子。起先石凡还耐住性劝几句,稍住后也时不时的回敬一句:“当了右派还这么嚣张。”大姐一怔,泪水刷的落了下来。
一天夜里,大姐忽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石凡睡的迷迷糊糊,以为她要上马桶,过了一会见她仍坐在那里,便问她怎么了,没听见回答,开灯一看,妻子脸色苍白目光散乱,深秋季节连件衣服也没有披,只穿了件汗衫坐在那里。石凡赶紧给她披上衣服,问她怎么了。妻子自言自语道:“我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我错哪了?错在哪了?不明不白的,活着有什么意思……”石凡吓坏了,一把搂住妻子,“想开点,千万想开点,你要是……我和孩子们怎么办啊?”妻子身子一颤,目光转向三个孩子……
自此之后,石凡落下心病,总担心妻子出事,睡觉时两只耳朵竖着,妻子说句梦话也把他吓得半死,早晨起床头一件事情就是察看大姐的脸色。每次出乘前石凡都要唠唠叨叨叮嘱再三,大姐烦了,说你走吧,我没事。她越这样说石凡越是不放心,悄悄地把岚岚叫到一边,嘀咕一番,让她照看好妈妈。岚岚把爸爸交待的任务看得极为神圣,像个跟屁虫,妈妈上哪她上哪,连妈妈去院子里的公共厕所解手,她也跟着,人不大心眼倒挺多,怕妈妈生疑,妈妈蹲下解手,她也蹲下,光留神不远处的妈妈在干什么,自己连裤子也没有脱,谁想小便真的来了,大冷天尿了一裤子……
半年后,大姐分配了新的工作,到街道办事处做一名办事员,一家大小搬到了离金川河不远的一处平房里,里外两间,屋后还有一间挺不错的厨房。石凡挺纳闷,不是受处分了吗,怎么住的地方反倒比以前宽敞了。后来才知道这得感谢高嫂,大姐被定为右派后高嫂来看过他们,石凡不在家,大姐和高嫂不知说了些什么,高嫂走的时候哭得两眼通红,到家便对丈夫老葛说她得回金同志那里去。老葛问为什么,高嫂说自己走后金同志要工作又要带孩子,人累狠了发两句牢骚难免的事,这下好了,打成右派了,“不是我的错还是人家金同志的错?”
老葛说高嫂糊涂,这事哪能这么简单,让她别跟着瞎搅和。
高嫂生气了,收拾东西就要走。老葛赶紧拦住,说我去问问还不成吗。
这位老同志还真上区委去了一趟,回到家对高嫂说这事把他也弄糊涂了,说罢叹了一会气,拿起笔写了一封信,告诉高嫂,就在这个家好好待着,“都由着性子来,革命能成功吗。”
也不知老葛使了什么法子,金同志没和那两个大学生一样被发配到市郊农村,重新安排了工作和住房,老葛告诫高嫂,少去金同志家,别惹祸。
大姐到街道办事处工作后不久,石凡得到通知:回去干列车员。他又气又好笑,回家对妻子说,“这算怎么回事啊?我才把捣固茶水炉的事弄明白,又不让干了。”
值乘的日子往复单调,渐渐的石凡又恢复了欣赏戏剧的兴趣,休班时偶尔去戏园子听上一两出戏,回到家哼给大姐听。大姐这些日子四处动员居民捐献废旧钢铁往区里送,累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哪有兴致听他唱那些酸溜溜的词,说他要是真有本事,就给居委会的妇女们写段大炼钢铁的快板书。石凡说哪还不容易,高炉成林,浓烟如云,拣大的吹呗。大姐一脸不快,让他严肃点。他放低声量:“我明白,那叫放卫星。”正说着,红红兴冲冲的跑进来,说姐姐放卫星了,让爸爸妈妈快去看,两口子走到屋后的空地上,见地上用砖头支着一只熏得漆黑的钢精锅,锅底下烧着火,旁边散着几根树枝,岚岚和萍萍趴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正在吹火,小脸被烟薰成了鬼画符,看见爸爸妈妈来了,兴奋的嚷嚷,叫爸爸妈妈往锅里看,两口子探头一张望,锅里有一块还没有完全熔化的牙膏皮。石凡再一看那只锅,叫了起来:“这是烧饭的锅,不吃饭啦。”妈妈也生气了,说她们瞎胡闹。三个孩子傻了眼,红红哭了,岚岚忽然指着妈妈喊道:“不许讲反动话!”
两口子一怔,面面相觑。
卫星没放成,饥荒却来了。眼瞅着菜里面的油星子越来越少,三个孩子动不动喊饿,从幼儿园一回家到处找吃的。现在是大姐当家,她将装食品的橱子上了锁,夫妻俩一人一把钥匙。钞票粮票油票煤票布票统统锁在桌子抽屉里,两口子经常在灯下将这些票拿出来,数一数,盘算一阵,石凡喜欢妻子灯下数钱的样子,想起母亲的话:吃不穷穿不穷,不会计算一辈子穷。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妻子还在区里当科长就好了,一个月能多拿二十多元钱,唉……
没几个月的功夫,三个小姑娘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头发又稀又黄,每天晚上一看见碗里的稀饭嘴巴便噘得老高,问为什么不吃干饭。做母亲的说有稀饭吃就不错了,别不知足。社会上有多少家庭连稀饭都没得吃。孩子们看看爸爸,石凡苦笑笑,扮个鬼脸。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第二年开春时,即便是稀饭也不能放开肚皮吃,得留一些第二天当早餐,早晨石凡或大姐总是将前一天晚上剩下的稀饭倒进铁锅,撒点盐搅和搅和,加热后的稀饭水分少有点咸味,石凡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子:炒粥。炒粥成了孩子心目中的美味佳肴,每天早晨谁先醒来头一件事情便是大声喊叫:“炒粥一号!”另外两个丫头从梦中惊醒,眼睛还没有睁开也跟着喊:“炒粥二号!”“炒粥三号!。”吃饭的时候自然是喊炒粥一号的先盛,另外两个叽叽喳喳总说给她盛多了,做父母的只好给这个加一点给那个添一勺,轮到自己只能铲锅底了,没过多少日子两口子的腿肿了起来,一摁一个窝。
一九六零年底石凡接到姐姐的来信,信中说母亲死了,没说明死因。姐姐告诉石凡,母亲已经下葬,就埋在爹爹的旁边。
母亲的死让石凡悲痛不已,跟大姐说,大姐也伤心,问他要不要回去一趟?石凡说这会回去有什么用。大姐让他寄20元给姐姐。石凡想了想,说寄30元吧。大姐点点头。钱寄出后石凡心里仍轻松不起来,休班时老是蹲在金川河边发愣。河水缓缓的流淌,他心想这河水终究要流到长江里,不定一拐弯就流到运河里,到了自己的家乡,于是买了一刀纸钱,烧了将灰撒进河里。这天夜里他梦见了母亲,母亲满脸是笑的说:“乖儿子,妈总算享到你的福了。”
一天出乘前,石凡在楼梯口碰到了田大姐,田大姐把他叫到一旁,问他家里还好吗。他说还好,谢谢田大姐还记挂着他一家。田大姐四处张望了一下,飞快的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的手里,“拿着,代我亲亲你的几个闺女。”田大姐走后,石凡展开手心一看,是一张面额十斤的粮票。
就在这一天,列车停靠镇江站,上来一个妇人,她盯住石凡看了一会,问:“是石先生吗?”石凡眼睛一亮,是秋月,说真没有想到会碰见她。秋月轻轻地叹道:“没有想到你还在列车上,这么聪明的人……”
石凡瞅见她衣服上有补丁,悄悄地问:“你还和那家伙在一起?”
秋月摇摇头,说一解放他们就分手了,听说那家伙土改时被农民打死了。她告诉石凡自己嫁给了一个在江边码头干装卸的工人。
石凡见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问丈夫对她好不好。
“唉,什么叫好,凑合着过吧,好在没孩子,大不了分手再嫁人就是了。”说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嫁不了财主嫁给扛大包的,有口饭吃就行。”
石凡笑笑,说还是你想的开。
秋月的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说想不开又有什么办法,“女人嘛,除了身子还有什么。可惜我遇上的都是些坏男人丑男人,当年真该尝尝好男人的滋味。现在想想,还是秋萍有福气,因为她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
石凡愣怔片刻,他问秋月知道秋萍是怎么死的吗。
秋月的目光黯淡下来,说知道,是后来知道的,太惨了。
石凡的眼睛模糊起来,赶紧把脸转向窗外……
列车广播响了起来,说列车前方到达车站丹阳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石凡一抹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对秋月说:“你坐,待会我给你送开水来。”
秋月看他一眼,问他能不能找点茶叶,自己好些日子没闻到茶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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