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还有一个留短发女同志，她问石凡找谁。石凡刚报出姓名，刘成贵转过脸来，说道：“石凡就是你。”
石凡说是，刘成贵到他值乘的列车上检查过工作，见过面。
“好啊，欢迎。”刘成贵对留短发的女同志说：“孙书记给俺们找了个秀才。”他把留短发女同志介绍给石凡，“这位是田大姐。”石凡朝她笑笑。田大姐还以一笑，说自己叫田静。
刘成贵告诉石凡，列车段工会就他们三个人，眼下的工作主要是解决职工的生活困难，说着说着又骂了起来：“奶奶的，要两个钱就这么困难，这会儿工人家里揭不开锅，好话说一堆不如送袋米，说得再好听人家全当作放屁。”刘成贵转而央求田大姐去分局工会要钱，“你面子大，陈主席见你去一定买帐。”
田大姐为难的说她不能再这么做了，上次为要那点补助款回家让老王说得不轻。
“你干吗要跟他讲，再说了，为工人办事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田大姐说那她再去找陈主席说说看。
田大姐走后，刘成贵笑了，说他和分局工会管生活的副主席陈尔平都是田大姐丈夫的老部下，“她说话比俺管用。”
以后石凡才知道田大姐参加革命的时间比刘成贵和孙书记都早。
大姐对石凡到工会工作没说什么，但石凡能看出来，妻子心里高兴，叫石凡好好干，别辜负了领导的期望。
刚到工会的那阵子，石凡真有点兴抖抖的，在办公楼里做事情了。尤其是刘成贵让他负责组织开展文体活动时，心里暖暖的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恨不能一下子做成许多事情让所有的人都称心如意都叫好。他根据报纸上的社论刷标语出黑板报，组织休班列车员学唱歌，还通过田大姐让部队来放了一次电影，可是为筹建阅览室他却和刘成贵发生了矛盾，刘成贵说买小说书做什么，瞎花钱。他说阅览室里光放些报纸杂志吸引不了人，刘成贵说现在经费紧张，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说。
石凡回家把这事对妻子说了，大姐让他听领导的。
一年以后，石凡有了第二个女儿，取名石晓萍。
第三个孩子石凡原本不想要的，因为他们的住房条件一直没有得到改善，石凡让大姐去找领导说说，大姐说她从不为个人的事情找领导。石凡只好把披子扩大，委屈高嫂，让她住到披子里。高嫂倒挺乐意，因为住在屋子里，虽然拉了一道布帘子，终究不方便。
大姐对石凡说再生了个孩子吧，现在学习苏联老大哥争做光荣妈妈，她不能光喊口号，得用实际行动来动员妇女多生孩子，毛主席说了，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石凡说那就生吧，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盼望着能生个男孩。很可惜，第三个孩子生下来仍是丫头。石凡对妻子说，“这丫头你给起个名吧。”大姐想了想，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石晓红。
红红萍萍岚岚，石凡说自己的家像戏园子，整日里闹哄哄的，你不带我玩，我不跟你好，不是哭就是闹或者疯一般地咯咯笑，大姐嫌吵，有时候星期天也躲在办公室里干她的革命工作。高嫂说春天了，应该带孩子们去公园玩玩。三个孩子齐声欢呼，这个要去看老虎那个要去看猴子。两口子经不住磨，答应下个星期天带她们去玄武湖玩。星期一岚岚和萍萍从幼儿园回来，一脸骄傲地对爸爸妈妈说：班上的小朋友全都知道她们要去玄武湖看老虎了。星期二红红问高阿姨也去吗？她不要爸爸背要高阿姨抱她去。高嫂感动的嘴唇直哆嗦赶紧背过脸去，石凡说那当然，咱们是一家人。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孩子们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星期六的晚上好容易才把她们摁在被窝里，萍萍一声惊叫：明天下雨怎么办？石凡好气又好笑，说：“那咱们把太阳公公请出来就是了。星期天的早晨，萍萍第一个醒来，睁开眼睛就去拨弄她姐姐，紧接把全家人都吵醒了，高嫂说爸爸妈妈辛苦了，让爸爸妈妈再睡一会，把三个小丫头一齐拢到厨房里。石凡躺不住了，坐起穿衣服，让妻子再睡一会。大姐说醒都醒了，起吧。没等两口子穿好衣服，萍萍跑了进来，说：“看！”石凡眼前一亮，萍萍穿了一件花褂子，头上扎着蝴蝶结，小嘴巴喜滋滋地抿着，一转眼，岚岚红红也跑了进来，三个小姑娘穿着不同颜色的花褂子，扎着蝴蝶结，像三朵沐浴晨露的花蕾绽放在爸爸妈妈的面前。石凡和大姐又惊又喜，问刚刚走进屋子的高嫂，孩子身上的新衣服是怎么回事。高嫂略显不安地说是她扯布做的，孩子穿着挺好看。大姐说这怎么行，怎么能花你的钱，多少钱？待会我把钱给你。高嫂一摆手，说你千万别这样，那样我可就真生气了。说着眼瞅三个小姑娘，一脸幸福的模样。
吃完早饭，大姐问石凡自己穿什么衣服好，孩子们打扮的这么漂亮，咱们不能太邋塌。石凡说是啊，他问大姐自己穿那套西装去怎么样，大姐点点头，说你好歹还有一套像样的衣服，我呢？石凡想想，妻子是没有漂亮的衣服。大姐忽然不满意起来，“你以前怎么就没有想过给我买衣服。”石凡心里惭愧，嘴巴上却说：“你不是有一套列宁装吗，穿上即显身份又好看。”妻子狠狠地瞪他一眼，“一家人逛公园又不是去开会。”石凡不愿意大家扫兴，赶紧说，里面穿件白衬衫，把领子翻出来，准好看。大姐无奈地说，也只好那样了。
两口子收拾好，三个孩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叽叽喳喳，说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小猴子和大狗熊都要睡觉了。高嫂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石凡朝她笑笑，大姐说高嫂你做姑娘的时候一定漂亮。高嫂不好意思起来，一把抱起红红，说咱快走吧。
刚出家门，左邻右舍就投来好奇的目光，“一家人漂漂亮亮的上哪去啊？”“去玄武湖看老虎，看好多好多的动物！”岚岚和萍萍兴奋地嚷着，石凡回头看看妻子，妻子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笑意，说他穿西装背军用水壶不伦不类。
乘车转车，刚走进玄武湖公园的大门，三个孩子从大人的怀里挣脱出来，脚一沾地，尖叫着跑起来，红红太小，刚会走路，跟在姐姐的身后，才走两步，啪叽摔倒，哇的哭起来，高嫂上前一把抱起，心疼地说：“土地老爷坏，把我们红红摔疼了。”
进了动物园，岚岚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要爸爸抱，石凡知道她害怕了，举起她扛在肩上。萍萍扑向妈妈，大姐后悔穿了双高跟鞋，脚痛，可这会再不自在也只能忍着，她抱起萍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呢，萍萍搂住妈妈的脖子，说她只有一点点害怕，是一小点。
看过天鹅大雁野鸭子，给小鹿和骆驼喂喂草，一家人在猴山那里逗留的时间最长，看见别的孩子抛下食物，猴子争来夺去打成一团，小姑娘们紧张又开心，岚岚对爸爸说她有吃的东西只喂小猴子，大猴子不许抢。石凡心想下次再带孩子来玩一定买点吃的东西，那怕是一包花生。
在老虎笼子跟前，三个小姑娘大气不敢出，缩成一团偎在大人的怀里，眼珠子随着来回走动的老虎转来转去。石凡悄悄地对妻子说，他也是头一次看到老虎，以前他只去过梅花山，玄武湖从没来过。大姐低低地回一句，“我还以为你哪都玩过了呢。”
从动物园出来大姐说脚疼死了，一家人在草坪上坐了下来，孩子们在大人身边绕来绕去捉迷藏，眨眼的工夫，和别人家的孩子玩在了一起，笑声像叮当作响的银铃，随风飘荡。太阳暖融融的，让略感疲惫的游人说不出的惬意。石凡摘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闻闻，有股子淡淡的清香。大姐朝四周看看，悄悄地把鞋脱了，说她下次逛公园再也不穿高跟鞋了，活受罪。高嫂说她没想到玄武湖公园这么大，都走遍了恐怕得一天的时间，应该带个篮子装点吃的，这样的话可以一直玩到天黑。大姐问高嫂，以前来玩过吗？高嫂说没有，想都不敢想。大姐看看高嫂，又看看丈夫和孩子，突然说了一句：“不容易啊！……”石凡一怔，妻子说话时的神情让他看不懂，他把水壶递到妻子的手边，让她喝点水解解乏。大姐接过水壶，盯住水壶看了好一会，眼睛里闪出一片泪花……
现在区委大院许多人都知道金科长家找了一个好保姆，不仅人勤快，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而且她待孩子好得让女主人心里也酸溜溜的，为什么？因为孩子觉得她比妈妈还要亲。这也难怪，金科长工作忙的时候三天两头不着家，孩子的事全由高嫂做主。吃饭穿衣梳小辨洗脸洗脚洗屁股，有时候孩子嘴馋了，高嫂就自己掏钱买糖果买瓜桃李杏给孩子吃。石凡和大姐知道了，给她钱她坚决不要，说自己孤身一人留钱没有用。石凡说等你老了怎么办？她说等她老了做不动了，三个姑娘一定会养她为她送终的。说着说着，高嫂突然背过脸去……三个傻丫头哇的哭了，为什么哭？不知道，反正高阿姨哭了她们也要哭。
许多年以后，石凡回忆起这段日子仍感慨不已，甚至认为正是高嫂的离去，让自己一家陷入困境，倒霉的日子开始了。
一九五七年春天，区委组织部的黄部长找到金科长，嘀咕了好一阵，金科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末了说一句，“我得回家商量一下才行。”
当天晚上大姐把石凡叫到屋外，告诉他有人来给高嫂提亲。石凡吓一跳，说这怎么行，高嫂一走三个孩子怎么办，再说高嫂也不一定愿意呀。大姐说她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来提亲的是组织部的黄部长。石凡问为什么人提亲，大姐说是个老同志，刚死了老伴，丢下五个孩子没人管，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老同志不知从那打听到高嫂的为人，动了心思。石凡看妻子一眼，问，“那你的意思……”
“人是你找来的，你定。”
石凡不傻，说高嫂不能走，走了咱们的日子没法过呀。
大姐说那就这样吧。
回到屋里，高嫂正在给孩子洗脚，三个小姑娘并排坐在床沿上，每洗完一个高嫂捧住脚丫子闻一闻，“真香，睡去吧。”
石凡忽然觉得高嫂不仅人长得端庄，身体也好，谁要找到她做老婆还真是福气。
两天后大姐又悄悄地把石凡叫到屋外，说黄部长把她好一顿批评，说她一点思想觉悟也没有。石凡不明白这事怎么和思想觉悟扯在了一起。大姐问他怎么办，石凡说不敢讲，讲了怕挨批评。大姐一拧他的耳朵，让他快讲。石凡揉揉耳朵，心想自己还是头一次享受这般柔情，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说：“就跟黄部长讲，高嫂不愿意再嫁，这是最好的理由，新社会了，不能干强迫人的事”
大姐沉默片刻，说最好问高嫂一下，对组织上是不能撒谎的。
石凡又气又好笑，说让组织上给那个老同志发个老婆好了，或者让组织上给我们家发个保姆。
大姐说他放屁，胡说八道。
见大姐生气了，石凡知道自己说过了头，不再吱声。
大姐叹了口气，让石凡去探探高嫂的口气，看她怎么说。
石凡说我一个男人……还是你去问好。
“人是你找来的，你去问。”说罢，大姐借口要去办公室看文件，甩着两只胳膊走了。
石凡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回到屋里，高嫂已经给三个孩子洗过脚了，三个孩子躺在被窝里，缠着高嫂给她们讲故事。看见石凡进屋，高嫂说让爸爸讲故事，姑娘们欢呼起来，石凡脸一板，“睡吧，一天到晚闹，头都让你们吵大了。”见爸爸莫名其妙的发火，孩子们一个个把头缩进被窝里，不一会，岚岚钻了出来，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紧跟着，萍萍和红红也都露出脸来，贼头贼脑像三只小老鼠，石凡知道这会自己千万不能笑，否则一时半刻别想捞到时间和高嫂说话。见爸爸仍板着脸，三个小丫头不情愿的闭上了眼睛。
石凡朝高嫂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披子里坐下。石凡四下里看了看，歉疚地说，“让你住这种地方，真不好意思。”高嫂笑笑，说挺好的。
石凡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目光犹豫不决，高嫂看出他有话要说，倒了一杯水端给他。石凡接过茶杯，抿一口，“高嫂，如果，如果……”他不再兜圈子，问高嫂想不想再嫁人？
高嫂没说话，眼窝子里渐渐聚起一汪泪水。石凡愣住了，不知该怎样对高嫂解释自已刚才的话。可该问的总得问明白吧，他再次问高嫂是否想嫁人？
高嫂目光一顿，泪水收了回去，摇摇头。
石凡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说他知道了。
夜里他告诉大姐，问过高嫂了，她不愿意再嫁人。
石凡原以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几天后孙书记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了这件事情。石凡心想这事可闹大了，他告诉孙书记，和高嫂谈过了，她不愿意再嫁人。
“理由呢，她为什么不愿意？”
石凡一怔，情急中说道：“这我怎么知道，问过她了，她说不愿意，至于理由，她没说。”
“再找她谈谈。”
石凡心里别扭，但又不好明说，他不明白这些领导干吗要操心自已的家务事。孙书记似乎也不想深谈，让他顾全大局，回家再去做做高嫂的工作，说这是任务，将他打发走。
下了班石凡直奔大姐的办公室，大姐不在，回到家里一看，大姐正在和高嫂说话，两人都哭了，三个丫头也站在一旁傻乎乎的跟着哭，看见爸爸，一片乱嚷：“高阿姨要被人抢走了。”
一个星期后高嫂嫁给了那位老同志。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她一边给孩子洗脚一边流泪，孩子们紧紧的搂着她的脖子，说不许走不许走就是不许走。孩子睡着后，大姐帮高嫂收拾东西，石凡特意给高嫂买了一只牛皮箱，高嫂说太贵重了，承受不起。大姐说应该的，你在孩子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要不嫌弃，就把我们当做娘家人吧。高嫂眼睛湿了，说她会永远记着孩子们，记着石同志金同志的好。
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高嫂回来看望他们，石凡见她面含羞色喜滋滋的样儿，知道她日子过的挺舒心。高嫂一边拿糖果给孩子吃一边和大姐说话，说着说着高嫂脸红了，说老葛（她管新婚丈夫叫老葛）让她代向石凡俩口子问好，请他们有空带孩子去家里玩。
大姐的眼圈红了，让三个孩子叫高妈妈。三个孩子高妈妈高妈妈，喊的一个比一个亲，高嫂听的泪水涟涟，石凡的鼻子也酸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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