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铁路局组织第二批人员入朝参战,机务段去了两个包乘组,去的人个个披红戴花,十分光荣。石凡心想当初黄老师的丈夫介绍自已去龙头房{现在叫机务段}干机车乘务员就好了,苦是苦点,但能学到技术,走到那里都是龙头老大,现在铁路上各行当中,火车司机的工资最高,而服务生{现在叫列车员}除了倒茶送水,就是开车门扫地,解放前还能挣点小费,如今得到是一声谢谢,听着舒坦却不实惠。
大前天他遇到了姜小露,她一身列宁装干部模样打扮,说从军政干校毕业后分到市妇联工作。石凡没好意思问她担任什么职务,问她今后还能不能参加国庆演出。姜小露笑了,说自己现在工作很忙,接着脸一红,告诉石凡她结婚了,嫁给了陈部长。
分手后石凡才想起自己没有向她表示祝贺。
石凡想到了金科长,决定休班时去看看金科长,问今年是否还组织国庆演出活动,大家在一起挺开心的,虽然少了姜小露。
找了个星期天的下午石凡去区委大院,他对传达室的人说找金科长,先去了办公室,门关着,便去后面的宿舍找。他知道金科长的宿舍在一排平房的西头,门前有一个水池子,装着自来水龙头,就是没有进去过。走到门口他喊了一声,“金科长在吗。”屋里传出声音,问是谁。他听着不像金科长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石凡。过了一会门才打开,金科长一露脸他就觉着不对劲,问金科长是不是生病了。金科长问他有事吗。他说没有要紧的事,就是想问问今年国庆节搞不搞演出了。金科长笑了,说还以为他是来报告找到老婆了。石凡没想到金科长还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心里挺感动,说结婚办酒席头一个就请她。
金科长让他进屋,一进门他愣住了,这哪里像个女人住的地方,床上的被子没叠不说,因为刚才没准还睡在床上,屋角的长凳上搭着几件没洗的衣服,靠窗的桌子上书籍零乱,没有女人屋里常见的脂粉一类的东西,他朝四周墙壁上张望,金科长问他找什么。他说找镜子。金科长看他一眼,说原先有一块,掉地上打碎了,正说着突然间身子一晃,歪倒在床上。石凡赶紧扶她躺下,顺手一摸她的额头,滚烫。问她瞧过医生没有。金科长说卫生员来过,给了一包药,吃了不管用。石凡说哪有这么快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有两天才能见效。他托起金科长的头,把枕头朝下挪一挪,让她睡安稳了,袖子一卷,开始收拾屋子,金科长劝阻几句没拦住,只好随他,目光跟着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小伙子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房间里顿时变了样,收拾脏衣服时,金科长喊他别动,石凡知道她不好意思让自己摆弄内衣,也不应声,一起抱到屋外的水池里,在抽屉里找到一块肥皂,呼哧呼哧的洗起来。当他晾好衣服进屋时,发现金科长的神情有些异样,忙问她是不是难受得厉害,要不要去瞧医生。金科长摇摇头,说她感觉好多了,说罢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天快黑时石凡从屋里找到一只搪瓷碗,去街上买了一碗面条,端到金科长床前时说要是有个炉子就好了,想吃什么自己做。他问金科长自已吃行吗?金科长说没问题。他不让金科长下床,架她起来,竖起枕头,让她靠在床栏上,盖好被子,将面条端到她面前,侧身坐到床沿上,看着她吃面条,心里为能帮金科长做点事感到高兴,有一种轻松而温暖的感觉。走之前他给金科长服了药告诉她衣服就晾在外面,月亮出来了,不用收。金科长看着他,想说什么可终了只是点点头。
两天后,石凡出乘回来,想着应该再去看看金科长,到了区委他还是先去办公室,果不其然,她正趴在桌子上面写东西,看见石凡她笑了,大脸盘子明亮起来。石凡问她病好了没有,她说好些了,谢谢石凡的关心。石凡说她的脸色仍不好,要注意休息才对。她说国庆节快到了,事情多,并且告诉石凡,今年国庆节区里不再统一组织活动,由各单位自己安排。石凡听了不免有些沮丧,金科长看出他的心思,说想过戏瘾还不容易,对着城墙根喊好了。石凡笑了起来,说一个人干嚎没意思。金科长说找个日子她来当观众。两人正说着话,陈部长进来了,石凡赶紧向他问好,陈部长点点头,问金科长稿子写好了没有。金科长说正在写,陈部长让她抓紧点,王书记等着要。
陈部长走后,石凡赶紧告辞,临出门时突然说了一句,“我那天碰到姜小露了,我一直认为你和陈部长挺合适的,没想到……”他猛的打住话头,因为金科长的眼神分明在阻止他往下说。
离开区委后石凡没回单身宿舍,独自一人在街上闲逛,走到挹江门西面的小桃源时忽听见一声喊:“这位先生,您慢走。”石凡扭头一看,是一个开地档的相士,自从在陈记客栈见识过候半仙的那套把戏,石凡对干这行的打心眼里感到厌恶。正要走开,那位相士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生,听我一言再走也不迟。”石凡心想反正自己没事,且听他怎么说权当解闷。他走过去,瞅一眼“地帐”,上面写着“诸葛神算”,再瞧瞧那张苍老干瘦的脸,说:“好吧,我只听你说一句。”相士盯住他的脸看了一会,摇摇头,说:“你走吧。”石凡一怔,试探着问:“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相士叹道,“我怕说了您不爱听。”石凡心里一扑愣,想走开又……他盯住相士的眼睛,问:“你知道我这会在想什么?”
“想老婆。”
石凡摇摇头,“您老人家看走眼了。”
相士微微一笑,“先生,蜡烛不点不亮,您是聪明人,伸出手来,我给您看看。”
听了前半句石凡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后半句话一听,忍不住笑起来,说:“看也是白看,我口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
相士上下打量他一番,眼睛一闭,不说话了。
石凡掏出一张角票,往“地帐”上一扔,说:“老人家,解放了,干点正经事,别再装神弄鬼了。”
离开“地档”走出老远了,石凡又想起相士说的话,刚才我明明是想着哪天约金科长去看戏,让她散散心,这老家伙说我想老婆了,真是笑话。自从在绣球公园听了金科长一席话之后,石凡对她的印象较之以前大不一样,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她有过何种经历,石凡甚至觉得她怪可怜的,快三十了,至今还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她不在区委当干部就好了,自己可以在铁路上帮她找一个丈夫,像她这样的女人,结过两次婚长相一般,能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呢?……石凡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间他觉得自个真傻,自己还没找到老婆,反倒替别人瞎操心。
转眼间国庆节到了,十月一日早晨石凡出乘回来,单身宿舍的门房说昨天有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来找他,石凡问是不是大脸盘子操北方口音,门房说是。石凡说那是区委的金科长,问她丢下什么话没有。门房说那女人让你去找她。
填饱肚子睡一觉,下午起来后石凡找出那套薄料西装穿上,出门前往皮鞋上吐口唾液将皮鞋擦得铮亮。
到了区委他还是先去办公室,因为金科长讲过她没事喜欢待在办公室里。果不其然,她在那里。看见石凡,金科长的眼睛一亮,大脸盘子变得生动起来,站起时石凡觉得她似乎比以前高一些,再一留神才发现她穿了一双高跟皮鞋,金科长见石凡盯住她的脚看,脸一红,说穿这鞋真受罪,脚痛小腿肚子也痛,走路迈不开步子,生怕跌跤。石凡笑着说,习惯了就好,穿高跟鞋人精神。金科长问他晚上做什么。石凡说自己没事,得第二天下午才出乘。金科长说晚上请他看演出,苏联来的歌舞团。石凡说那太好了,问金科长找自己就是为这事。金科长点点头,石凡看着她,心里有种暖融融的感觉。
石凡看见金科长的桌子上摊着一摞材料,心想干部就是干部,放假也不休息,他金科长别管自己,办正事要紧。金科长要去倒水也被他阻止,说不劳科长的大驾,要喝水他自己倒,说着拖过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第一版除了全国各地捷报频传庆祝国庆节的消息,便是有关抗美援朝的报道.看着看着,他从报纸后面看一眼金科长,没想到两人的目光碰个正着,他笑笑,金科长也笑笑.他继续看报纸,铅字一个个跳进眼里,又一个一个地蹦出去。说了些什么?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他觉得有些怪,索性将报纸搁下,目光有意无意又朝金科长那边看去,她的脸盘子要是小一些就好了,最好眼睛再大一点下巴壳稍尖些,若那样,稍加打扮或许也能成为一个漂亮女人。
正想的入神,金科长的脸抬了起来,石凡想躲已经来不及,不免有些尴尬。金科长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很好,目光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柔情。石凡笑了笑,想让她别分神赶快把手上的事情做完,金科长忽然说道:“干嘛那样看我。”石凡一怔,这语气让他想到了一个人,秋萍,自己盯着秋萍看时,她似笑非笑,也会这么说。如此一想,当他再看金科长的时候目光较之以往便有些不同,金科长的脸一红,迅速低下头,继续写她的材料。石凡看出她有点心绪不宁,频频地将稿子拿起又放下,嘴里还不时的嘀咕一句,说什么?听不清。
石凡重新捧起报纸,看了没几个字,忍不住又去看金科长,看一眼赶紧将目光收回,金科长也不时地瞥他一眼,两人像做游戏似的看来看去,石凡觉着有趣,甚至是滑稽可笑。更让他惊异的是金科长在他眼里变得越来越漂亮,像一颗熟透的红苹果。
金科长终于把材料写完了,草草的看一遍,往抽屉里一放,说:“真对不起,让你在这里干坐着等我。”石凡笑笑,想说句玩笑话,可是一张嘴,平时的机灵劲全没了,舌头像是短了一截,竟不听使唤了。见石凡怔怔的看着自己,金科长脸红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就在这一刻,金科长在石凡心目的形象变了,不再是一个威严的女干部,倒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姐姐,一个……他不知如何评价眼前的这个女人,觉得她像是自已的亲人。
金科长的脸上春风激荡,一种未曾有过的甜丝丝的感觉让她心发慌,她看了一眼手表,问石凡在机关吃晚饭还是去街上吃。石凡说上馆子,他请客。
出门时金科长说自己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让石凡先走,在街拐角处等她。
石凡心里闪过一丝不安,多少有些扫兴,但什么也没说,出院子时他看了一眼门房,没人,他走到大街上,在街拐角处站住,等金科长。
一会儿,金科长姿态扭捏小心翼翼的走来,高跟鞋让她受罪了。走到跟前,石凡没好意思评说她走路的姿势,说她手里应该拿一个包,金科长说自己没有要装的东西,石凡告诉她女人手里的包是道具,不然的话两只膀子甩来甩去,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金科长说你这人就是名堂多。石凡说这里面学问大着哩,男人两手抄在裤袋里是一种风度,女人却不兴这样,女人走在路上最难伺候的就是两只手,撂哪都不合适,如果有一只包拿在手里,一切难题全解决了。金科长说她现在最需要解决的是脚的问题,疼得要命,想想裹小脚也不过如此吧。石凡笑了,说习惯了就好。金科长白他一眼,说受罪的又不是他,尽说风凉话。
金科长说话的神态让石凡觉得新鲜,没想到她也会发嗲,看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石凡勇敢的伸出胳膊,金科长脸红了,犹豫片刻,说自己没那么娇气,挺直腰板蹬蹬的走起来。石凡讨了个没趣,自嘲地笑笑。
走了没一会石凡看见金科长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浓,赶紧拦下一辆马车,金科长说坐马车太招摇,再走几步去坐小火车。石凡说别受那份罪了,不由分说的扶她上车,顺势坐在她的旁边,对马车夫说去新街口。
马车夫一声吆喝,粟色小公马头一昂,得得的跑起来
中山北路是一条林荫道,放眼望去,残阳如缕弥漫其间,车辆和行人飘浮游荡,坐在马车上仿佛置身幻境。石凡心里一阵感动,眼睛不知不觉模糊起来。
“你怎么了?”
石凡转过脸来,金科长正看着自己。
他掩饰的笑笑,说自己的眼睛有毛病,怕风。
“这会又没风,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石凡一脸茫然,说自己什么也没想。可是金科长的目光分明在说她不相信。
石凡急了,生怕金科长不高兴,说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想。金科长的目光转向远处,自言自语地说:“刚才那会我想家了,想到了我的爸爸妈妈。”
“他们都好吗?”
“都不在了,让日本人给杀了,整个村庄没剩下几个人。”
石凡偷偷地看她一眼,苍白的脸上似乎很平静,突然间干涸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眼帘垂了下来。
石凡想到爹爹,想到了高岚,不知不觉地握住了金科长的手,金科长的手冰凉。
暮色渐浓,马蹄声声,石凡看见金科长的脸色平和下来,正要把手抽回,不想反被金科长一把握住,刹那间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身子不由的一阵阵颤抖。
到达新街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广场周围几幢高大建筑物的门口挂上了红灯笼,给节日的夜空增加了一些喜庆的气氛。下车后金科长对石凡说她骑过马坐过驴车,坐这种马车还是头一次,石凡问她感觉如何,她说挺好。石凡隐约看见她的脸上在笑,心里也很高兴。
石凡问金科长,川、扬、鲁、粤,她喜欢吃哪种菜。金科长说 吃碗面条就行了。石凡不敢再卖弄,说自己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硬是领她走进一家店面挺干净的饭馆。坐下后他让金科长点菜,金科长说自己不会点,让他随便点两个菜,不许铺张浪费。他点了一个鱼香肉丝一个炒蘑菇一碗豆腐汤两碗米饭,金科长看了一眼手表,说得快点,别耽误了看演出。他赶紧让跑堂的伙计去灶间说一声。转眼间饭菜都上来了,他让金科长先动筷子,金科长说那来得这许多规矩,大口的吃起来。吃完饭石凡向跑堂的伙计要了两个手巾把,擦过嘴去柜台结帐。
远远的望去,剧场的大门口灯火通明,走着走着石凡忽然发现金科长落在了后面。他多了一个心眼,待金科长走到跟前果然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犹豫不决的神情,他知趣,让金科长给他一张票,两个人分开来进去。金科长看他一眼,说一块走。
临近门口,石凡反倒落到了后头,金科长站在台阶上等他,石凡从她的眼里看到一种毅然决然的表情,他紧赶两步,刚走到金科长的身边,就有人同金科长打招呼,“小金,你怎么来的?”金科长一转身,“王书记,你们两口子来啦,孩子呢?”“他太小,怕他闹,丢给阿姨了。”石凡注意到王书记身边干部模样的女人目光闪了一下。
验过票往剧场里面走的时候,又有好几个人和金科长打招呼,石凡不断的经受各种目光的探询,他心里不自在,脸上却装作没事,有时候还用蔑视的目光回敬对方一下。突然间他发现金科长和自己拉开了距离,他站住了,一时间竟产生了逃离的念头。就在这时,金科长朝他笑了一下,示意他跟上,他稍一犹豫,赶紧走了过去。
他们的座位在后排右边的角落里,金科长嘴里抱怨位置偏了一些,可脸上却显得轻松许多,石凡心里也有同感,他长长的出口气,刚要和金科长说句玩笑话,突然间看到了姜小露,她转过脸来朝这边笑着点点头,她旁边的那个人是陈部长。
演出开始了,舞台上热热闹闹,石凡发现苏联的女演员长得高大挺拔,比自己见过的美国女人更加丰满,突然间他想到了伯爵夫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很漂亮。
演出间隙石凡时不时地将脸稍稍侧一点,看金科长一眼,她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有一次拍了拍自己撂在扶手上的手,石凡朝四周看了一眼,试着握住她的手,谁知金科长却把手挪开了,拢了拢头发,双手交叉放在了胸前,石凡心想得抽空告诉她,这种姿势不好看。他想起伯爵夫人坐在那里姿势,优雅大方。
演出结束的时候,金科长让石凡先走,说自己在部队上的老首长也来了,得去问候一声。石凡问要不要在外面等她,金科长说不用了,她自己回去。
出了剧场,石凡在暗处站了一会,看着陆陆续续出来的人,才发现来看演出的几乎都是带家属的军队或地方政府的干部,他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皮鞋、西装,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这身装束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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