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南京的路上,石凡问自己想找一个什么样的老婆,想了半天,没有答案,高岚和秋萍的身影在脑子里晃来晃去。
就在石凡回到南京后的一个星期天,有人来做媒了,在车站扳道岔的老罗找到石凡,说自己有个妹妹,今年二十一岁了,人长得好,手脚勤快什么事情都会做,“你也该成家了,我看你们俩挺般配。”石凡与老罗并无交往,见他这样关照自己,很是感动,说总要见上一面才好,“还不知你妹妹能不能看上我哩。”老罗一拍大腿,说,“她喜欢你,不然早把她嫁出去了。”石凡一愣,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老罗说,他父母死后这个最小的妹妹一直跟他过,没事情做就在车站和龙头房拾二炭(南京人管煤核叫二炭),她见过你,说有一次遭国民党兵的欺负还是你帮她解得围,她一直想着要报答你。石凡想起来了,在车站拾二炭的男女老少当中,是有一个身材苗条扎一条大辨子的姑娘长相出众,清煤碴的司炉工总喜欢逗她,“让哥哥我亲一下,给你一锹煤。”旁边一些年纪大些的女人哄开了,“别那么小气,老娘让你睡一回,给一车煤吧。”司炉工吓得赶紧爬上机车,引得笑声一片。南京解放前一年的秋天,两个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大兵盯上这个姑娘,把她装煤核的篮子踢得老远,一边在她的身上乱摸一边把她往一辆守车上拽,姑娘吓得连哭带喊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被拉上了车,恰巧被从车库出来路过这里的石凡看到,小伙子最恨欺负女孩子的人,大喊一声,“住手!”两个大兵见是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心里有些发虚,嘴里却恶狠狠的说,“滚开,当心老子一枪崩了你。”石凡不甘心就这么走开,硬着头皮说,“想撒火也不会找地方,再不松手我可要去喊人啦。”两个大兵一愣神,姑娘趁机挣脱跑开了,气得两个大兵枪拴拉得哗哗响,把石凡吓得脸都白了。
石凡问老罗他妹妹是不是扎着一条大辩子,两只眼睛挺大的?老罗说是,左右邻居都说他妹妹长的好看,上门提亲的人不少。石凡笑了,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问老罗他妹妹现在做什么,不会还在拾煤核吧。
“在家待着,她不愿再去拾二炭,又不识字,一时半会还没找到工作。不过你放心,烧饭洗衣她样样行,女人吗,会生孩子会做家务把男人侍候得舒舒服服不就全了吗。”
石凡听说姑娘不识字又没有工作,心里有些犹豫,再一看看老罗那架势,恨不得让他俩明天就成亲。他一时间害怕起来,绕个弯子,说母亲在乡下给自己定了一门亲,就不耽撂你妹妹了。老罗一怔,脸色变得难看,悻悻地走了。
夜里石凡又想起了这件事情,自己是不是太苛刻?同事当中老婆没有工作不识字的不在少数,不照样过日子吗。他在记忆中搜寻那个拾煤核的女孩子,想起来了,长得挺好看,如果洗净脸换一身衣服……可是一想到女孩子不识字没工作,他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他想到了姜小露,如果能遇到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就好了,长得漂亮又有文化,家里人知书达礼不是太有钱,或者原先很有钱突然间遭了灾,天灾或人祸,就跟戏里的故事一样……小伙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怎么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这一年的夏天,石凡搬出了租住了几年的小屋,住进铁路局改建的单身宿舍,四个人一间屋子,屋子里除了床,还有放衣服被褥的木橱和桌椅板凳,阳光从窗子透进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整理东西时,那张穿着国民党海军军服的相片从书中掉了出来,同住一屋的小童捡起一看,“嗬,还是个少校军官。”石凡笑了,说当年为照这张相片花了好几块钱,想想真不值。老张说不值还留着做什么,趁早扔掉算了。石凡说那毕竟是他头一次照相,照相馆的老板也说照得好,神气,说要摆在橱窗里展览。石凡后悔没有回去看看老板是否真的将自已的照片摆在橱窗里。他将相片又夹进书里,这是他身边唯一的一本书,小镇学堂的课本,上面有高岚一时淘气画的一朵小花。
一天傍晚石凡出乘回来,一进屋见老张的床上坐着个女人,上身穿一件土布做得汗衫子,下身穿条花裤头,看见石凡,她忽地站起来,一脸不安的看着老张,老张光膀子坐在板凳上,对石凡说这是他老婆,刚从乡下来。石凡赶紧叫一声嫂子,问吃过没有。老张的老婆说吃过了,脸又转过去看着丈夫,石凡让她坐下,问孩子怎么没有来,老张替她回答说,怕来了没地方住,连她还要和自己挤着睡。石凡吓一跳,自己的床和老张的床就隔着一张桌子。老张明白他的意思,说不碍事,晚上放下蚊帐关了灯你只管睡好了。石凡犹豫了一下,说自己还有点事情,赶紧走了出去。
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了碗面条,见天色尚早,石凡便顺着热河路往南走,走到广场时忽然看到了金科长,她穿着一件浅色的布拉吉,正从巷子里走出来,她也看到了石凡,招呼道,“你好啊,石凡同志。”石凡站在那里,目光一直盯住她看,等她走到身边,仍在那里发愣。“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她不解的问。石凡感叹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穿裙子,挺好看的,真的,人显得年轻多了。”
金科长被他的一惊一乍逗乐了,“你把我当作老太婆了,是吗?”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石凡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跟着笑起来,说自己没把她当作老太婆,只是……“是什么,你老实说。”金科长似乎有意在逗他玩。石凡愣住了,吭哧了半天,忽然说道:“反正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金科长爽朗的说:“谢谢,至少你还把我看作是一个女人。”
石凡被金科长的态度所鼓励,大着胆子问,“金科长,能问一下你的年龄吗?”
“我的年龄不保密,一九二三年四月生,今年二十九了。”
石凡笑了,说:“你比我大一岁,我应该叫你姐姐。”
“好啊,我认你这个弟弟。”
石凡没想到她如此痛快,感动之际有些不安,说,“金科长,你不会笑我攀高枝吧?”
“别科长科长的,又不是谈工作,我的名字叫金素贞。”
石凡心里面将金素贞三个字念了一遍,问金科长这会准备到那去。
“没事,屋里热,出来转转。”
石凡没想到区委干部也有空闲的时候,也有兴致出来转悠,建议说,“挹江门那边有个公园,湖边上凉快,山上有马娘娘的脚印,挺好玩的。”
金科长说她知道这个公园,离这么近还没去过。她问石凡这会有事吗?石凡说没事,她要石凡和她一快去。石凡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答应,说太阳落山了,要看马娘娘的脚印得快点。
进了公园天色便暗了下来,石凡说今天就别上山了,免得崴了脚。金科长说不怕,行军打仗什么山路没走过,在她眼里,这连个小土坡都算不上。石凡心里好奇,问她都去过哪些名山大川。金科长笑了起来,“山是大,也有名,景也好,可就是顾不上看。”石凡问为什么。“跟敌人周旋呗,整天在太行山大别山里转来转去,那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得到一双好鞋,或者走了一天的路,晚上有地方住有盆热水洗脚。” 石凡不由的肃然起敬,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到达山顶时天已经黑了,月光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石凡指着岩石上的一个凹槽,说这就是马娘娘的脚印。金科长笑了起来,“马娘娘的脚可真够大的,二尺长都不止。”石凡说这都是传说中的故事,没人深究,他问金科长有没有去过明孝陵,那里有朱元璋的画像,脸老长,怎么看也没有书上讲得那种富贵像。
“你读过几年书?”
“六年,如果不是日本人来,我就上中学了。”石凡忍不住把自己儿时的顽皮说给金科长听,说到那些来小镇演出的戏班子更加来劲,那些角怎么棒自己怎么不花钱看戏,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他能感觉到金科长虽不出声却一直在笑,为此石凡感到很开心,甚至有点得意。
金科长向崖边走去,石凡生怕她摔下去,喊着让她别去,金科长像是没听见,一直走到崖边才站住,石凡赶紧跟过去,快到跟前时一个趔趄,金科长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站稳后石凡才看清楚再往前面走一步就是断崖的尽头,吓得他往地下一蹲,金科长笑了起来,“冒失鬼,掉下去大不了洗个澡,死不了。”石凡知道下面是湖,他曾在湖里游过水,黑灯瞎火地掉下去可不是玩的。他不好意思的站起来,问金科长干吗要往崖边去。
金科长没有回答,俯瞰着湖面,湖面静悄悄的,月亮映在水里,平添了一番妩媚。
石凡问金科长是不是想家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金科长脸转了过来。眼里隐隐的闪着泪光,石凡一怔,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金科长伤心。
过了一会,金科长问石凡家里还有什么人。石凡说母亲还在,住在姐姐家里。金科长问他为什么不把母亲接到南京来,石凡说等自己成了家有房子了再接她来也不迟。金科长说就怕你讨了老婆更不想接老娘来了。石凡说不会的,不信等着瞧。金科长笑了起来,说自己管不了他的事,“再说谁还能成天盯着你。”
“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你还在区委,总能见着的。”
“那我一见到你就问,找到老婆没有,老娘来了没有?不明底细的人准以为我是个神经病。”
石凡想想也好笑,说:“那我主动向你报告,报告金科长,我找到老婆了,报告金科长,我母亲来了,报告金科长,我有儿子了,报告……”
金科长打断他的话,“别耍贫嘴了,结婚时可别忘了请我吃糖。”
“我请你吃喜酒,只要你肯赏脸。”石凡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金科长,你结婚了吗,我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不知道该怎样称呼金科长的丈夫,干部们都管自己的配偶叫爱人,他觉着这么叫怪别扭的。
天黑,他看不见金科长的表情,但是金科长的声音却变得有些异样,“南京的夏天可真够热的,我们走吧。”
石凡不明白金科长为什么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他知道这会不能刨根问底,那样只会让金科长不高兴。
下山的时候他不停的提醒金科长脚下留神,因为她显得心事重重,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摔倒。
走到湖边时,金科长忽然站住,对石凡说:“我结过婚,两次,第一次我俩在一起待了三天,他去开辟新的根据地,再也没有回来。第二次组织上刚刚批准我们结婚,他在回团部参加婚礼的路上遭到了还乡团的伏击,警卫员被打死了,他硬冲出来,身上中了四枪,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
石凡呆住了,他不知所措的看着金科长,结结巴巴的说,“对不起,我……”
金科长的脸转向了湖面,一片浮云遮住了月光,湖面暗了下来,不知名的虫儿在吟唱,和着水声,显得有些凄凉。
出了公园石凡要送金科长回区委大院,金科长说自己没那么娇气,谢绝了他的好意。石凡在大街上又转了一会才回单身宿舍,进屋后没敢开灯,拿盆去楼道西头的盥洗间冲了个澡,回到房间轻手轻脚的放下蚊帐,钻进去躺下。屋里静悄悄的,他想老张两口子一定亲热过了,不然不会这么安静。老张鬼精,他算准了另外两人出乘这两天不在南京,把他老婆喊来,自已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不然在这里碍人家两口子的事多不好。
天气热,石凡睡不着,想这想那,新郎倌浑身是血死在自己怀里是个什么滋味?……他不由的为金科长感到难过。
突然间,老张那边有动静了,石凡恍然大悟,老张两口子先前是装作睡着的,好戏这会才开演……
当了半宿的听众,天快亮时石凡才迷迷糊糊睡着,等他起来时老张两口子已经出门了。窗外阳光灿烂,他坐在床沿发愣,没精打采,心里空涝涝的,不知如何打发这一天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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