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军队过江的那天,石凡和房东一家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生怕炮弹不长眼落到自已头上。国民党军队也没闲着,溃逃前将龙头房的水塔、机车架修库和车站候车大厅炸毁了,轰隆隆,算是放了个挺尸屁。
南京解放了。
枪声平息,市民们纷纷从藏身地走出来,涌上街头,加入欢迎解放军入城的仪式。石凡没有赶上趟,心里多少有些遗憾。最初的热闹过去了,一个现实问题摆在铁路员工面前,吃饭。石凡已经两个月没有领到工钱了,其他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是那些流落江南的津浦铁路的员工,徐蚌会战津浦铁路中断,有一部分铁路员工逃到江南,没有工作,生活陷入困境,这其中就有老张的兄弟,拉家带口,想在老张这里栖身,房东死活不同意,硬是将他们赶了出去。为接济兄弟,老张向石凡借过两回钱,开口再借时,石凡两手一摊,说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
茫然中,石凡听说车站附近贴出告示,让铁路员工去碑亭巷口的“铁联”报到,凡报到的员工不分职称高低一律发给解放区货币20万元(旧币)的生活费。他赶紧跑去看,告示就贴在一堵墙上,四周黑压压的全是人,一个个仰着脖子,离的远的人看不见,让站在告示跟前的人大声的念,念完一遍再念一遍,议论纷纷,人们脸上有了笑容,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地上一蹲,鸣的哭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让石凡对共产党又有了新的认识,其办事效率之高,让他佩服。没几日,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交通接管委员会铁道部成立,旋即接管了沪宁、宁芜、京市三条铁路线,成立了江南铁路局南京办事处,铁路运输逐渐恢复,铁路员工开始领到薪水。
拿到薪水的那天,出了财务室的门,石凡将手中的钞票数了一遍,钱不多,省着点吃饭没问题。有人数完钞票说养不活一家老小。也有人说知足吧,军代表拿的钱还没有我们多。石凡说这怎么可能呢?军代表是当官的,管着我们这许多人。见识多的人告诉他,军代表是供给制,吃饭不要钱,另给一点津贴费,烟瘾大的估计连买烟的钱都不够。石凡搞不清供给制是怎么回事,但他喜欢军代表,这些人看上去有点儿土气,布衣布鞋,南腔北调,但待人和气没有架子,见了面握握手,拉拉家常,不像国民党的接受大员,排场大,耀武扬威,让人看了害怕,恨不能躲开八丈远。
有一种感触是石凡从未有过的,自从离开小镇到上海,东游西荡到南京,他头一次有了某种归属感,这种感觉让他既新鲜又彷徨,甚至有点儿害怕,怕什么又说不清楚,反正是干什么都得听招呼,按军代表的话来说,就是要有组织性纪律性。石凡不再是专看头等车的服务生,上那趟列车,看二等车还是三等车厢,时常变化。两趟跑下来,他不再纠结此事,因为不能收小费,也没人给小费了。
眼下石凡最热衷的事情,是参加客车管理所组织的各种学习,休班的服务生坐一屋,学习新制定的规章,读读报纸,听军代表讲形势,既热闹又长见识。有一回组织学习的军代表嗓子不舒服,石凡要过报纸读起来,大伙一听,小伙子行啊。从此往后,只要有石凡参加的学习会,报纸便交到他手里。石凡喜欢这差事,读着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便问军代表,军代表左看右看说他也不认识,说自己是参加革命以后才识字的,真新鲜,当兵打仗还学会了认字,怪不得老蒋要输给毛泽东。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石凡被军代表委以学习小组长的重任。自打出娘胎,石凡头一次干带“长”的职务,有点儿受宠若惊。年轻人,加之单身没有家庭的拖累,他对这项工作投入极大的热情。南京夏天天气热,每次学习前,他早早的准备好凉开水,眼巴巴的候着工友们的到来,到了三五个人便开始读报纸,才读了两节又来人了,从头再读,周而复始不厌其烦。他不仅是照着读,还学军代表的样子发挥一番,没几日竟比军代表发挥得更加出色,绘声绘色,不相干的事情让他串在一起成了故事,有一次军代表听得哈哈笑,一个劲的夸奖他。当着众人的面受表扬,石凡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年秋天,铁路上开始政审,参加过国民党和其他党派团体的人都得登记,石凡这时才想起自己为找工作加入过国民党,小伙子也没多想,老老实实的登记并对军代表说了事情的缘由。军代表一愣,多少有些惋惜的说,“说清楚了就好,说清楚了就好。”第二天他得到通知,学习小组长别干了。
学习小组长被撤了,石凡心里委屈,闹了几天情绪,好了,依旧热心的张罗这张罗那,不让读报了就在学习间隙吼两嗓子,引来一片叫好声。有一天石凡唱得兴起,唱罢“女起解”调门一转,唱起了扬剧“西厢记”唱了两句,又换成了越剧的唱腔,笑闹声中,谁也没注意到窗外站着一个穿军装的女同志。
一九五零年一月,客车管理所和运输段行车股合并,成立了南京车务段,有了客运车长。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石凡没有加入国民党那档事,肯定能干上客运车长。石凡笑笑,说自已没那个命。可是接替自已当学习小组长的小孙被任命为客运车长,成为自已所在乘务组的领导时,他心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连着两次学习会上一声不吭。
一九五零年九月,石凡出乘回来,派班室通知他,从明天起别跑车了,去区委宣传部报到。他吓一跳,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区委宣传部,让我去那地方做什么?他问小孙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孙说不知道,让他去问军代表。他在军代表办公室的门口转来转去,想进去问个究竟,可是进进出出总是一屋子的人,捱急了,他一跺脚,学别人的样,大喊一声:“报告。”
屋子里的人一愣,都笑了起来,好大的嗓门。
军代表招呼他进屋,问他有什么事情。他把派班室通知的事情说了一遍,问能不能不去。军代表一脸惊诧,通知的事情怎么能不去,还有个组织纪律性没有。石凡被他说得一愣,便问让他去区委宣传部做什么。军代表说他也不知道,你去就是了,到那边干什么听人家的安排。
这一夜石凡醒了好几次,想不出个所以然,继续睡。早晨起来后年轻人问自己穿什么衣服去区委,除了平日上班穿的旧制服,能穿出点人样就是那套薄呢西装,其余稍好点的衣服在发不出薪水的日子里换东西吃了,这套西装因为秋萍说自己穿着好看,没舍得卖。他取出西装穿上,后悔不该把府绸衬衫卖了,不然里外搭配一定更精神。好在皮鞋没卖掉,旧了,后跟也不平了,他用布擦一擦,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出门时房主人的妹妹一脸的惊诧,问石先生今天要去做什么,穿得这么体面,去见相好的也用不着这么早出门啊。
石凡懒得理她,小寡妇近来攻势频频,瞅见石凡一人在屋里就过来,坐在床沿上,一条手绢在指尖缠来绕去,有时候待到很晚也不走,骚首弄姿百般挑逗。看来得赶紧重新找个住处,免得让那对大奶子花了眼,一头栽进去跳不出来。
在巷子口的饭铺吃粥时,老板娘瞅着石凡笑,问他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穿成这样,一脸的庄重。石凡告诉她自己要去区委宣传部报到,老板娘连声道喜,石先生要当官了。石凡赶紧解释自己还不知去干什么,反正不会是当官,没那个命。吃完粥老板娘只收了他一半的钱,说这一片都归区委区政府管,今后遇上麻烦还请石先生多照应。
区委区政府在一个院子里办公,距离石凡住的地方不远,就在热河路附近的一条巷子里。院子不大,院子门口挂着牌子,他曾路过那里,心想这就是衙门。在院子门口石凡张望了一下,门房里的人问他找谁。他说自己是铁路上的,得到通知,到宣传部报到,什么事情不知道。门房里的人指着右边的一排平房说,宣传部在那边,今天来报到的人不少。石凡谢过他,朝右边的平房走去。走到跟前没看见宣传部的牌子倒看见一扇门上贴着巴掌大的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国庆活动筹备组”屋里不时传出说笑声。他敲了一下门,门开了,一个大脸盘子穿军装的女同志笑着说:“是铁路局的石同志吧,就等你了。”说罢扭头喊道:“人到齐了,开会吧。”
石凡一愣,心想她怎么会认识自己的,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穿军装的女同志招呼他进屋,朝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陈部长,你说说吧。”
石凡进屋后才发现屋里连自己一共有七个人,四男三女,瞧样子,陈部长和那位穿军装的女同志是区里的干部,其余人和自己一样,是来报到的。他见大家盯着自己看,晓得是身上的西装坏事,别人穿得都很朴素,连两个年轻姑娘也不例外,布衣布裙,素面朝天。好在陈部长开门见山,说起了要干的事情,“再过十几天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周年的纪念日,把大家找来,筹划点活动,让老百姓觉着喜庆,增添干劲,把我们的新国家建设好。”说着他把穿军装的女同志介绍给大家,“这位是我们宣传部文化科的金科长,她负责这次国庆宣传活动,请大家多支持。”他和金科长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说他还要参加另一个会议,请大家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共同完成任务。说罢匆匆地离去。
陈部长走后,金科长对石凡说,“你来之前我们都各自介绍过了,说说自己的情况,大家在一起工作,相互间应该有个了解。”
石凡从没经过这阵式,愣在那里窘得脸通红。金科长笑了,说他羞羞答答跟女孩子似的。石凡觉得金科长这人挺有意思,说话干脆的很。他把自己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小镇读书、只身一人去上海、光复后来南京谋生,他的介绍引起一片惊呀声,一个女孩子说没想到他的经历这么复杂,自己还以为……女孩子笑笑没再往下说。石凡不明白她的意思,问她是做什么的。女孩子说她的名字叫姜小露,是学美术的,从学校毕业后一直待在家。石凡心里纳闷,待在家里做什么,她为什么不出去找事情做。金科长插话说,刚才石同志自我介绍时漏了最重要的一条,他会唱戏,这就是我们请他来的原因。石凡愣住了,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唱戏。
接下来金科长让其他几个人把各自的情况告诉石凡,长着一张瓜子脸的女孩子叫陈采玉,是小学校的音乐老师,两个男的一个姓王一个姓张,是港务局的职员。众人讲完后,金科长也自我介绍一番,河北人,一九四三年参加八路军,过江后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转业到区委工作。石凡不由地肃然起敬,问:“就这么两句?”
“你还要听什么?”
石凡一怔。
金科长把大家要干的工作明确下来,从车站码头到挹江门城楼的主要道路上要有标语,标语一律用石灰水写,省钱,但是字一定要写得漂亮,再就是搞几个节目,国庆节前后到车站码头演给群众看,总之要热闹要让老百姓感受到节日的气氛。
石凡听了心里直发毛,自己只敢在人少的地方哼两句,大庭广众之下岂能乱吼,误了正事可不是玩的。
散会后,金科长把石凡叫到一边,说他穿这身衣服挺好看,但以后到区委来最好穿得朴素一些。
中午金科长招呼大家到食堂吃饭,几个人围一桌,菜只有一样,罗卜粉条,饭管饱。吃饭时石凡才知道区委机关也实行供给制,他问金科长,那成家有孩子怎么办。金科长说,公家管。
吃完饭石凡对金科长说他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他匆匆地回到住处,把西装脱了扔进棺材里,换上一身白送也没人要的衣衫又匆忙赶到区委机关,一进门,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姜小露第一个喊了起来,“从哪找来的这身衣服,难看死了。”
金科长笑着说,“让你朴素点也用不着弄成这样啊。”
石凡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结结巴巴的说除了那套西装他再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了,铁路制服还是几年前发的,脏了没洗不好意思穿出来。陈采玉连连摇头,说你那套西装我一看就知道料子和做工都很讲究,一会儿小开一会要饭花子,你这是演得那出戏啊。
石凡生怕给大家尤其是金科长留下不好的印象,连忙声明那套西装是从旧货店买来的,不值钱。他的话显然没人相信,小伙子急了,说起买这套西装的缘由,说着说着,刹不住车了,将自己与秋萍的交往以及秋萍的惨死都说了出来,说到伤心处眼圈红了。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姜小露边擦眼泪边说:“你这人可真够复杂的。”
石凡偷偷的看金科长一眼,她也正看着自己。金科长把脸转开了,石凡心里更加不安,不明白自己干嘛要扯出秋萍……他觉得自己蠢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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