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凡一再告诫自己:别去找秋萍。在上海的那些年,有关舞女的传闻他也听到过,用得着你时甜言蜜语百媚千娇,掏光了你的腰包便冷若冰霜甚至懒得看你一眼,达官显贵,家财万贯的少爷尚难逃此劫,你一个穷小子,一个服务生凭什么获得当红舞女的青睐?
虽然这样想,可是石凡心里仍难以割舍,总觉得秋萍与那些轻薄女子不一样,他回想起与秋萍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的一笑一颦,她体贴关心人,那天早上自已买了三份早点,每人一碗豆浆两只烧饼,她怕自已吃不饱,推托吃不下,执意将一块烧饼让给自已吃,还有临别时她为什么要抓住自已的手握一下……一天天,姑娘在小伙子的心目中变得愈加超凡脱俗美丽动人,想再见到她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六神无主寝食难安。
房主人来要这个月的房钱,看见石凡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屋顶发呆,问他是不是生病了,石凡答非所问的支走他。不一会,房主人的妹妹走进屋里,小寡妇半敞怀一屁股坐在床边,摸摸小伙子的额头,问他哪儿不舒服,两只裹在衣服里的奶子晃来晃去,吓得石凡连声叫喊,“姐姐我没事,让我一个人待着。”
那女人看出小伙子厌恶自己,一脸伤心的走了。
就在这天晚上,石凡决定去找秋萍,理由是自已答应了秋萍,说一定去看她的,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他为自己找到这么个理由而欣喜万分,至于下文如何不去想,想那么多干什么?“你小子混蛋!明明答应了人家却不守信?”石凡完全入戏,心里想的都是戏剧中的情景,并为之陶醉。好容易静下心来,他算了一下运行交路,后天值乘早晨五点钟开的车,到上海正好是傍晚,小伙子一高兴,唱了起来:“长坂坡,赵子龙,杀得曹兵个个走……”
去上海看秋萍的前一天晚上,石凡为穿什么样的衣服伤透了脑筋。自己的那套西装太蹩脚,穿在身上没个样子,还有衬衫领带……他不由地嘲笑自己:“就你这付穷酸相还想和人家秋萍小姐套近乎?”虽然这样想,小伙子的心气劲却越来越高,“老爷我去定了,姑娘若是不赏脸,老爷我便在玉帝面前参她一本,告她嫌贫爱富言而无信,玉帝一怒,将她赶出天界,落下来正好掉进我的怀里,让老爷我捡个大便宜,岂不美哉?”
小伙子自言自语一脸傻相,有点儿像求偶时蛤蟆,膨胀。
第二天上车后,因为想着晚上就能看到秋萍了,石凡精神倍爽,逢人便笑,请安问好,连经常坐这趟车的旅客也觉得小伙子今天特别勤快,喜滋滋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问他是不是捡到金元宝了,小伙子笑着回答一句:“您老发财!”
列车抵达上海后,石凡将得到的小费点了点,今天进账不少。他脱下制服,换上西装,扎上领带,找块布吐口唾液将脚上的皮鞋擦得铮亮,下了车直奔站外,叫住一辆黄包车,跨上去,喊了一声:“米高梅舞厅。”车子启动后才想起自己是头一次坐这玩艺。
车夫一路小跑,走街穿巷,过了苏州河石凡才品出一点坐黄包车的滋味。仰躺着,看两旁流光溢彩的街景是一种享受,坐直了,车夫的身躯便在眼前晃动,两只肩膀耸着,头仰起,脖子伸出去老长,投在地上的影子怪怪的,小伙子赶紧把目光转开。
在一片霓虹灯下,车夫停住了脚步,石凡下车后赶紧将捏在手心的钱递过去,说:“不用找了。”
石凡在海报栏上看到秋萍的名字,夸张变形的美术字非常醒目,他心砰砰乱跳,拿不定主意,这会就买票进去,还是再等等。
几声喇叭响,一辆黑色轿车停了下来,石凡闪到暗处,张望着。一个瘦长脸穿白颜色西装的男人跨出车门,站稳后朝海报看了一眼,没等他走到门口,门洞里跑出两个人,笑脸相迎,“您老人家里面请。”
石凡又等了一会才买票进场。“米高梅”比伯爵夫人带他去的舞厅要大许多,豪华气派,乐池吧台各据一方,吧台附近有几张小圆桌,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乐池里六个乐师在演奏,动作夸张表情木然,舞池里一对对男女搂在一起摇来晃去,其中还有几个身材高大的外国水兵,被他们紧紧搂在怀里舞伴显得格外娇小。石凡站在暗处,莫名的紧张,浑身直哆嗦,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四处张望寻找秋萍。
一曲终了,舞客们纷纷下条子点舞女,只听见一连串的叫喊:秋萍小姐,秋萍小姐,秋萍小姐……可是直到乐声响起仍不见秋萍小姐的身影。
石凡心里越发不安,一转身看到了秋月,她被一个胖老头搂在怀里,脸贴脸的乱晃。秋月也看到了他,神色一愣,石凡原以为她会步子滑过来和自己打声招呼,谁知道她只是仓促一笑,抱着胖老头晃到别处去了。
石凡一怔,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
又一曲终了,秋萍还是没有出现,石凡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忐忑不安胡乱猜想,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掌声响起,石凡顺着众人的目光朝乐池方向望去,眼睛一亮,是秋萍!她从乐池边上的一道小门走了出来,一束灯光紧随着她,姑娘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裙,更显身姿婀娜,明眸皓齿,清丽可人。
男人们像是发疯了,纷纷涌过去,肉麻的大呼小叫。
面对一张张急切的面孔,秋萍的目光似笑非笑,轻轻挡住张三的手,对李四的盛情点点头。片刻间聚在她身边的舞客越来越多,一个领班模样的男人走到秋萍的身后,朝她耳语一番。秋萍转过身子,众人随她的目光一起朝吧台那边望去,石凡在门口见到的那个瘦长脸穿白颜色西装的男子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盏红酒,领班巴结的喊道:“陈专员,有请。”
那位被称作陈专员的人放下酒杯站了起来,秋萍身后的领班轻轻推了她一下,秋萍向陈专员款款走去,领班连忙示意乐队奏乐,音乐声起,陈专员将秋萍搂在怀里,翩翩起舞,看得出他是个精于此道的老手。
石凡的目光随着秋萍的身影转来转去,每当秋萍转到面朝自己的时候,心便高高地悬起,秋萍身子一转,似乎没有看到自己。一支曲子接一支曲子,石凡的心忽上忽下,一会儿身陷烈焰一会儿掉进冰窖,渐渐地小伙子的脑际一片空白,恍惚间走进舞池,被别人撞到了也没有知觉,一心只想着让秋萍看到自己,那怕是看一眼,笑一笑,阿宝我即便死了也心甘情愿!如果她装作不认识自己怎么办?石凡心一惊,悲怆中对自己说:那我就离开这里,永远不再来。
小伙子已经分辩不出音乐的节拍,遭了多少白眼也无从知晓,苦苦期待中突然闪过一道彩虹,秋萍的目光转了过来,耀眼的一亮,她看到了自己,惊喜的笑了……
当石凡反应过来的时候,秋萍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胸部一起一伏,说:“你来啦!我还以为你说话不算数呢。”看着姑娘那双热情的眼睛,石凡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专员幽灵般地出现在秋萍的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肢,目光阴沉地盯着石凡,秋萍赶紧转过身子,介绍说:“陈专员,这是我一个表亲,从南京来看我的。”说罢朝石凡使个眼色,说,“表哥,这位先生是市党部的陈专员。”
石凡反应过来,赶紧递上笑脸,向他问好。陈专员点点头,对秋萍说:“我还以为你遇上了旧情人呢。”秋萍撒娇说:“陈专员真会开玩笑,坏!”
“不是我开玩笑,而是你坏了规矩,半道上把我甩在了一边。”
秋萍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扭头对石凡说:“表哥,你先到那边坐一会,待会我来找你。”说罢,拉住陈专员的手,“人家不是和你打过招呼吗,就你心眼多,怪不得好多人都怕你。”
“别人怕我,可你呢?……”
秋萍扭动着身子,嗲声嗲气地说:“怎么不怕,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陈专员得意的笑了,在秋萍耳朵根说了一句什么,秋萍的脸涨得通红,飞快的步入舞池,说:“真那样我就不理你了!”
陈专员哈哈笑着,追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几步便滑到舞池中央,疯狂地跳起来。
石凡退到吧台那边,犹豫了一下,要了一杯饮料,坐下来慢慢地喝着。
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陈专员的身子和秋萍贴得越来越紧,秋萍笑着,就着舞步身子来回躲闪,转到吧台附近时,她瞅空子朝石凡递个眼色,示意他别走开。
石凡的目光一直盯着秋萍,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境又被陈专员色迷迷的目光搅得污七八糟。
渐渐地,他由忿忿不平变得心灰意冷,不再盯着秋萍看了,甚至连舞曲换了没有也不知道,当秋萍站在面前向他发出邀请时,竟像个傻子似的愣在那里。
秋萍笑着说,“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他缓过神来,顺从的站起,众人瞩目中,随秋萍来到舞池中间,战战兢兢,一抬腿就踩到姑娘的脚,窘得面孔滚烫。秋萍笑起来,说他在列车上尽瞎吹,什么跳舞是跟一个俄国伯爵夫人学的,跳得多么好多么好。小伙子不服气起来,说自己太紧张,过一会就会好的。
姑娘看他一眼,悄声地问:“说你是我的表哥不介意吧?”
小伙子摇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家伙不好对付,霸着你跳了那么久,也没人敢吱声。”
“真有点受不了,可是……”
姑娘脸上的无奈让小伙子心里很难过,可是自己能做什么呢?只能在心里发狠,咒这家伙一出门就被汽车撞死。
秋萍凑到他的耳朵边,悄声地说:“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姑娘沉默片刻,说不知道。
石凡看着她的眼睛,姑娘将脸转开了。
曲子终了时,秋萍对石凡说:“对不起,我只能陪你跳一支曲子,你要是有耐心,还在吧台那边等我,散场后我请你吃宵夜,如果……”
石凡不让她再说下去,说自己一定等她。
子夜时分,舞厅里的客人渐渐稀少,陈专员跟秋萍跳完之后就走了,但是等着和秋萍跳舞的人依然在排队。秋萍累得脸色苍白,勉强笑着,和客人们一个一个的周旋。
石凡不忍心再看下去,无奈中他看到另外一双眼睛,秋月朝这边走了过来。秋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说:“给我要杯饮料。”
石凡坐着没有动。
“怎么,生我的气了?”
“不敢。”
秋月盯住他的眼睛,说:“你不应该来找她,不会有好结果的。”
石凡避开她的目光,转身给她要了一杯饮料。
秋月朝吧台里面喊道:“记在我帐上。”
石凡像是没听见,当侍者将饮料送来时,把钱放在了桌子上。
秋月笑着摇摇头,说,“谢谢。”接着目光转向舞池中的秋萍,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知道吗,一个红遍上海滩的舞女,只要她点头,就有人送她各种各样的礼物,首饰、裘皮大衣、甚至送汽车洋房,只要她愿意……”
秋月最后那句说了一半的话让石凡心里很不舒服,他问秋月,“你愿意吗?”
“我愿意,可惜我没那个命。”秋月是笑着说这话的,石凡却从她的话里品出一丝酸楚。
秋月知道石凡正看着自己,头也不回地说:“那丫头读过几年书,自命清高,也许正是她放不开,那些男人才觉着稀罕,可我怕她一味的使性子,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石凡不想听她说这些丧气话,问她,“我能请你跳舞吗?”
秋月转过脸来,盯住他看了一会,说:“这就对了,想开些,别死心眼。”说着站起来,将手伸给石凡。石凡牵着她的手,步入舞池,两人跳起舞来。
跳着跳着,秋月将脸伏在他的肩上,石凡身子变得有点儿僵硬,扭头去看不远处的秋萍,秋月笑了起来,“别紧张,她不会在意的,尤其是你和我。”石凡嘀咕一句,说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曲子终了时,秋月抬起头来,说:“我当舞女好几年了,刚才那一刻的感觉真好,谢谢。另外说一句,你跳得还真不赖。”她把石凡送回座位,说:“她还得一会,我先走了,记住我说的话……”说罢,意味深长地笑笑,一摆手,走了。
乐池里奏出的曲子有气无力,舞池里只剩下秋萍和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男人在那里摇来晃去,石凡孤零零坐在吧台的角落里,他想再要杯饮料,免得干坐着难堪,可是想到得留些钱去吃夜宵,只好打消念头。
秋萍终于摆脱了那个帐房先生,面色惨白的走到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慢慢的喝下去。
当石凡搀扶她走出舞厅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石凡问她,“天天都这样吗?”她点点头。石凡心痛地说:“干嘛人人都要陪,让他们和别的小姐跳就是了。”
秋萍苦笑着说:“谁让你挂头牌呢,花无百日红,过两年新人上来,你那点油水也被老板榨干了,人老珠黄,想跳没人下单子,那种日子恐怕更苦。”
石凡明白她的意思,不再劝。秋萍说自己饿了,得去吃点东西。
两人来到街对面的一家酒吧,看来秋萍是这里的常客,她一进门侍者便跟她打招呼,“还坐老地方?”她点点头,领着石凡在临窗的桌子跟前坐下来,趁侍者没在跟前,倏的把一卷钞票塞到石凡手里,说:“待会你付钱。”石凡刚要说自己有钱,秋萍朝他使眼色,侍者来了。
侍者来到座位跟前,问小姐和先生用点什么。秋萍要了蛋糕和热牛奶,石凡犹豫了一下,要了一杯啤酒。秋萍一直在注视他,生怕他急吼吼这会就付钱,石凡明白她的心思,让侍者报有哪些牌子的啤酒,最后点了德国啤酒。
侍者离开后,秋萍笑着说,“我差点小瞧了你。”
“别说我在上海滩待了八年,这一年多在车上什么人没见过?何况咱还长着一对这玩意。”石凡拨弄拨弄耳朵,神情夸张的说。
秋萍被逗乐了,说:“你很像我的一个表哥,真的,他人聪明,书读得好,小时候总是带我玩……”姑娘眼睛眯缝起来,似乎在想往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石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问:“这就是你垂怜我,让我来看你的原因?”
秋萍眉毛扬起,神色不解的看着他。
“你没忘了我俩是怎么认识的,没忘了我是个服务生吧?”
秋萍摇摇头,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可我……”
“别说了,虽然我才二十岁,这几年间经历的事也不少,被人欺负多了,多少也学会了怎样看人,你是好人,这两年好人不多,尤其是我周边的人,个个都想占我的便宜,秋萍脸上的表情变得激愤,象是想到什么不痛快的事情。石凡觉得自已混蛋,好好的干吗要惹姑娘不开心。他赶紧劝慰姑娘,都怪自已胡说八道,你再不开心我就要扇自已嘴巴子了。
秋萍笑了,眼睛蒙上一层泪光,“你真逗,那两天在车上真的很开心,尤其在梅花山,轻松自在,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石凡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以后我们俩还能再见面吗?”
“当然。”秋萍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干吗这样问?”她脸转向窗外,伤感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石凡真想捶自己的脑袋,急忙表白,“只你愿意,我天天待在你身边都行。”
秋萍笑道:“尽说些傻话。”
石凡脸红了,嘿嘿笑了起来。
侍者送来了牛奶点心和石凡要的德国啤酒。秋萍真是饿了,几口将蛋糕吃下,差点噎着。石凡心痛的说让她慢点,慢点。
从酒吧出来后,秋萍叫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后对石凡说:“今天我太累了,改天再请你去我住的公寓玩,好吗?”
石凡点点头,正要把付完帐剩下的钱还给她,姑娘一摆手,“别这样,我会不高兴的。”
秋萍走后,石凡没有叫黄包车,一脸幸福的往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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