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的功夫,女佣回来说太太让他进去。
进了门阿宝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两间平房,应是佣人和司机住的,小楼台阶上摆着盆栽菊花,他顾不上细看,随女佣走进楼里,女佣让他在客厅里等着,上楼去叫太太。阿宝等了片刻,黄老师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身家常服,头发蓬松,别有一番风韵。她让阿宝坐下说话,阿宝说自己一路颠簸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别弄脏了沙发,他让黄老师坐,自己就站着说话。
黄老师问明阿宝的来意,知道他想谋个正经差事,点点头,说她这两天有应酬,让阿宝后天下午来听消息。
阿宝谢过之后,原想再说点往事,让老师开心一笑,可是发现黄老师在看墙角的西洋座钟,赶紧告辞,说自己后天下午来。
离开黄老师的家后,阿宝就在街上闲逛,向人打听去夫子庙怎么走,他想看看《桃花扇》这出戏说的地方。到了夫子庙,阿宝不禁有些失望,房舍破旧,零零落落的灯笼和幌子暗淡无色,浓妆艳抹的女子倚在门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五成群的乞丐围着游人忽东忽西,全无传闻中所说的景致。
走到文德桥上,阿宝趴在桥栏上,望着桥下的流水发了一会愣,肚子饿了,想着得找个地方吃饭过夜。
第三天下午,阿宝来到黄老师的家,女佣开门后,说太太出去了,走时丢下一封信,是给他的。阿宝在门口候着,拿到信后看了看信皮上的字,请女佣转告太太,改日再登门面谢。女佣说,太太讲了,大家都忙,别跑来跑去了。
阿宝不傻,赶紧点头称是。
第二天早晨,阿宝拿着信来到京沪沪杭甬铁路管理局南京办事处,找一位姓王的主任。王主任接过信,看过之后,问了问情况,写了一个字条,让他拿着去设在下关的客车管理所报到。
从这天起,阿宝成了客车管理所的一名服务生,也就是“车僮”。
次日上午,阿宝头一趟出乘,他换上领来的新制服,和另外三个服务生一齐到派班室点名,派班员看了他一眼,“你就是石凡?”阿宝说是。派班员转而对一个长像老成的服务生说:“让他跟你跑两趟,看他能不能长点出息。”阿宝赶紧陪上笑脸,问道:“师傅贵姓?”那人笑着回一句:“免贵,姓白。”阿宝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白师傅。”
十点钟,阿宝登上了停靠在站台上的列车。他告诉白师傅,这是他头一次上火车。白师傅看他一眼,让他前后走走看看。他谢谢白师傅,飞快地从最后一节车厢跑到第一节车厢,有的车厢两溜木椅子,一眼望到头,有的车厢则是皮坐椅,显得宽敞。还有一个车厢一溜包间,房门紧闭,更新鲜的是车厢两头有拉屎撒尿和洗脸的地方。他回到白师傅身边,白师傅打开一个包间门,让阿宝整理里面的卧具。阿宝问白师傅,前后有九节车厢,怎么连自己才四个服务生?白师傅说这趟车只挂了一节头等车两节二等车,所以就他们几个人,三等车四等车没人管。阿宝看了看下包间里的陈设,问白师傅,他现在待的是头等车厢?白师傅点点头,悄声问阿宝:“你托了什么人?一来就上头等车干服务生。”
阿宝多了一个心眼,告诉白师傅,他的老师在交通部当局长,这个老师一直都非常关照他。
白师傅笑了,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说:“那你好好干,混大发了也好提携提携兄弟我。”说罢将列车上的一些注意事项告诉阿宝,什么车停稳才能让客人上下车,“记住了,坐头等车厢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是贵客,侍候好,千万别失礼。”
列车快开车的时候,忽啦啦上来一群军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披斗篷派头十足的将军,将军进入包间后,立马有一个佩带驳壳枪的士兵把守在门口,其他的军官则进了临近的包间。
白师傅赶紧进将军的包间倒茶,开车后他告诉阿宝,那人是国民政府的部长,叫何应钦。
列车驶过常州后,白师傅告诉阿宝,列车上常能见到大人物,问他想不想去给部长续点水?阿宝有点儿胆怯,说下次吧。
转眼的功夫,阿宝在列车上干了快半年了,服务生没有固定车次,轮到哪趟就跑哪一趟车,东南西北,来去匆匆,人不算辛苦但薪水少,收入主要靠小费和在车上捞点外快。渐渐地阿宝看出点门道,要想上油水多的车,就得和派班员搞好关系。派班室里的几个派班员除了爱财,有贪杯的好色的,还有一个爱吼两嗓子的票友,这人姓金,人称老夫子。
一天阿宝值乘杭州至南京的列车,头等车厢三号包间里的一位先生看着似曾见过,送茶水时仔细瞅瞅,认出来了,是程砚秋程先生,自己曾在报纸上见过先生没穿戏装的照片。惊喜之余,阿宝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程先生,请用茶。”
程砚秋满脸和气地谢他,称呼他小兄弟。阿宝问先生哪里下车,程砚秋说应朋友邀请去南京演出。言谈间,程先生说戏班子的同仁挤在三等车厢里,小兄弟方便的话,能否予以照顾。阿宝连忙应下,他跑到二等车厢,看见有十几个座位空着,于是和看二等车的服务生商量,趁这会车上没有稽查,放些人进来。看二等车的服务生说,小费归我,出事你担着。阿宝说行,他跑到三等车找到程砚秋戏班子的人,那伙人正为旅途的不适在抱怨,听阿宝如此这般一说,个个高兴,收拾好行李,随阿宝来到二等车厢,安置好后,阿宝请来程先生,见到程先生,戏班子的人都说托他老人家的福,否则这一趟尤其是夜不知要遭多少罪。
回到头等车厢后,程先生叫阿宝坐下说话,得知他喜欢听戏,便把自己在南京安排告诉他,让他想听戏只管来。阿宝说自己有个朋友也爱听他的戏,能否一起来?程先生说行。
第二天列车抵达南京,阿宝将程先生一直送到站外。当天晚上便陪着金老夫子上戏园子找程先生,程先生一诺千金,立马安排两人入座,茶水侍候,一连三天都是如此,让两人过足了戏瘾。金老夫子觉得面子上风光无限,逢人便将他受到的礼遇吹嘘一番。
有了金老夫子的关照,阿宝跑上海的机会多起来,还经常轮到上“凯旋号”,这是南京到上海间最高级的列车,车厢内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乘客中达官贵人居多。阿宝为人伶俐,颇能讨旅客的欢心,小费进账也多。口袋里有了几个钱,年轻人开始烧包,弄身西装,买双皮鞋,中分头梳得整整齐齐,下了班走在街上头昂着,有模有样。
渐渐地阿宝不再把自己的小名告诉别人,自我介绍时总是说:“姓石,单名凡,石凡。”遇到女乘客时话要多一些,“姓石,石头记的石,名凡,凡夫俗子的凡。”一些经常往返于南京上海之间的贵夫人都认得这个姓石的漂亮的小伙子,还知道他会唱戏,京剧越剧扬剧,旦角生角都能来两句,没事便逗他唱,玩笑解闷。
一九四六年三月的一天,石凡值乘上海至南京的列车。那天头等车厢里的人不多,列车从上海开出后,石凡给几个包厢里的客人送上茶水,正要回乘务室休息时,从二等车那面跑来两个容貌俏丽的年轻女子,两个人边走边回头张望。石凡笑着迎上去,问小姐有事吗?穿绛红色旗袍高个子小姐一脸惶恐的说:“先生帮帮忙,找个地方让我们躲一躲。”石凡一怔,没等他问个究竟,两个小姐喊了起来,“先生,求您了!”
见两位小姐急白了脸,石凡赶紧打开乘务室的门,让她俩躲了进去,刚关上门,车厢那头气汹汹地走来两个穿黑衣的汉子。
两个家伙眼珠子乱转一脸凶相,问石凡有没有看见两个女人走进来?
石凡说他刚才去给部长夫人送茶水了,没在意。
一个家伙拉开一间包厢的门,里面没人,又拉开另一间包厢的门,只看了一眼,刷的换上一付笑脸,点头哈腰将门关上,随即瞪了石凡一眼,对同伴说,“日后再收拾这两个婊子。”骂骂咧咧的走了。
见他俩去了其它车厢,石凡走去锁上连接处的车门,回到乘务室,打开门,告诉二位小姐那两个人走了。二位小姐惊魂未定的相互看看,高个子小姐将目光转向石凡,感激地说:“谢谢您。”
石凡笑笑,知趣的没有问两位小姐遇上了什么样的麻烦。
穿浅色旗袍的小姐缓过神来,脸儿像六月的鲜桃,两只眼睛活泼泼地看了石凡一眼,莞尔一笑。
石凡一怔,心砰砰猛跳两下,目光赶紧闪到一边去。女子的笑石凡见识多了,爽朗、娇憨、敷衍、貌似天真的媚眼,装疯卖傻皮笑肉不笑,可是这位小姐的笑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像一缕照亮深潭的阳光,明媚而缥渺。让小伙子即陶醉又疑惑。
高个子小姐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同伴。
石凡面孔滚烫,正想找个借口走开,高个子小姐喊住他,说:“你知道这位小姐是谁吗?”
石凡看了那位小姐一眼,摇摇头。
高个子小姐故作惊呀,“你不看报纸?上海的报纸上经常有她的消息,相片登得老大。”
石凡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位小姐,老老实实说真的不认识。
高个子小姐转向同伴,戏谑道:“我还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认识你呢。”说罢腰肢一扭,手儿轻轻地一摆,对石凡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当今上海滩最红的舞女,秋萍小姐!”
石凡被她一惊一诈弄得狼狈不堪,正不知如何是好,秋萍啐道:“你就这么谢人家啊?”
“谢他的应该是你,那两个瘪三是冲你来的,我跟着受惊吓,你得给我补偿。”
秋萍笑道:“去南京玩是你的主意,我还没有找你算帐哩。”
看见两个小姐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石凡觉着有趣,眼瞅着秋萍说不过同伴急得脸通红,心里忍不住要帮她,才说了两句,高个子小姐喊了起来,“男人真没出息,边都没挨上也抢着帮你说话。”
石凡刷的涨红了脸。
秋萍一脸尴尬也没了声音。
高个子小姐夸张地瞅瞅你又瞅瞅他,噗哧笑了,俯在秋萍耳朵旁边嘀咕了一句。秋萍眉毛一扬,啐道:“尽出馊主意!”
“怎么是馊主意,天大的面子!能和你秋萍小姐……”
秋萍伸手去堵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石凡闹不清她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可又不好意思问,剩下的只是傻笑。秋萍不忍心小伙子被闷在鼓里,告诉他,“这位小姐想劳您的大驾,到南京后让您陪我们去玩。”
石凡目光转向高个子小姐,这位小姐满不在乎的嘻嘻一笑。
小伙子点点头,说行,“蒙二位小姐赏脸,小人愿效犬马。”
两位小姐听他这般言语,不由的一怔,再看这位服务生时,目光变得谨慎起来。
石凡看出她们的不安,赶紧解释说自己没别的意思,二位小姐没来过南京,他愿意做向导。
秋萍看出小伙子是真心诚意的,眼睛看着他,“你就不怕被敲竹杠?”
石凡被她的目光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慌乱中反问一句,“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不怕。”
“那我也不怕。”
秋萍脸红了,眼睛转向车窗外面。
同伴看了她一眼,再看看那位神情恍惚的小伙子,嘻嘻笑了起来。
秋萍捶了她一拳,说:“就你坏,使不完的心眼。”
直到这时石凡才想起问高个子小姐的名字。
秋萍抢着告诉他,“这位小姐芳名秋月,秋天的秋……”高个子小姐猛的打断她的话,说:“月下老人的月。”
小伙子的脸上再也绷不住了,三个人笑作一团。
一路上,石凡没有心思干活了,进包间送水快进快出,也不和客人搭讪,得空就和两个小姐扎一堆,说说笑笑,不知那儿来这么多的话。秋月二十五岁,以姐姐自居,秋萍二十岁,两人都在“米高梅”舞厅挂牌。到南京下车时三个人成了好朋友,约定明天一早石凡去两位小姐住的旅店找她们,去梅花山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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