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来他向吴妈道别,吴妈长叹一声,让他早点混出个人样,说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老婆子。阿宝说不会的不会的,出门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定下去南京之后,阿宝就决定绕道家乡,先看望母亲和姐姐,然后去小镇,祭扫爹爹和高岚的坟。
八年过去了,阿宝在来时下船的地方登上了一条西去的客船。客舱里挤满了人,吵吵闹闹,污浊不堪,有女子在他面前奶孩子,阿宝将脸转开。过了一会,一小男孩把屎拉在了地上,还用手抓了一下。阿宝受不了了,拎起包袱走出客舱,在船尾甲板处找一地坐下,长长地吐一口气。
起风了,船速快了一些,河水拍打着船舷,嘭嘭作响,不时地一星半点的水花溅到脸上。无意间,阿宝看到自己身边放着的仍是离家时母亲给的包袱,包袱洗得已经辨别不出原来的颜色,重了一些,多了几件衣物,仅此而已,不免感到沮丧。这些年自己光想着怎么填饱肚皮,竟忘了世上还有锦衣还乡这出戏,望着河面不断逝去的波浪,阿宝心里平添一丝惆怅。
阿宝到姐夫家时已经是下午,姐夫正在铺子里照料生意,见一个大小伙子盯住自己看,心里挺纳闷。再一细瞅,觉得有些面熟,忽然间明白过来,冲屋里喊一声:“阿宝来家了。”
一颗花白的脑袋伸了出来,阿宝喊了一声:“妈!……”
母亲身子一晃,失声痛哭起来……
到屋里坐下后,母子俩目不转睛相互看着。儿子长大了,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儿子的脸庞,泪水不断线地往下落。
阿宝也被泪水模糊了双眼,母亲的手冰凉,不停地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却被沉重的悲哀压抑着难以成声。
二姐在阿宝去上海的第二年嫁给了一个北方人,随丈夫去了北方。三姐和大姐夫吵了一架之后离开了大姐的家,至今没有音讯。天黑时阿宝见到了从地里回来的大姐,姐弟俩又哭了一场。在昏暗的灯光下,阿宝发现大姐满脸的皱纹,不像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见弟弟两眼盯着自己看,大姐笑了起来,说:“姐老了,成老太婆了是不?”阿宝不好意思的把目光转向屋里的四个孩子。两个小的一看眼睛就知道是姐姐生的。他感到惭愧,因为做舅舅的什么礼物也没给他们买。
晚上母亲非要阿宝睡在她的床上,她把原先和她睡的孩子打发到他妈妈那里,把被子抱到屋外拍了拍,侍候阿宝躺下,自己就坐在床头,将儿子的一只手轻轻地握住搂在怀里。阿宝又闻到了母亲身上那种特有的气味,心里暖暖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让母亲也躺下,他要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母亲悄悄地说一声:“还没长大啊!”
第二天阿宝和母亲一同回小镇,姐姐也想带着两个孩子去看看自已生长的地方,到外公的坟前烧炷香。可是姐夫不高兴,说家里的事情没人照料,姐姐只好作罢,含着泪把母亲和弟弟送到码头。
他们乘坐的是一艘客货混装的船,吃水深,行走的慢。一路上,阿宝怕母亲受风寒,陪母亲坐在船舱里。船舱里仍然人多,阿宝看见有人在注视自已和母亲,努力回忆,仍想不起是否见过此人,于是将脸转开,望着舱外。天空中几缕淡淡的云彩,河面忽地掠过一只水鸟,把阿宝的目光引向远方。初秋的田野色彩斑斓,歪歪倒倒的茅屋了无生气,农人在劳作,难得见到一头大牲口,倒是有不少孩子跑前跑后,估计是在捡拾落在地里的粮食。
岸边的景色越来越熟悉,阿宝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莫非这就是古人说的近乡情怯?阿宝回头看看母亲,母亲正在看他,目光里充满爱怜。
船到码头后,阿宝搀扶母亲下船,脚一落地,母亲说:“这辈子总算享了一回儿子的福。”
阿宝说:“妈,等我去南京混好了,一定接你去过好日子。”
母亲看了儿子一眼,想说什么,可终了只是笑着点点头。
八年过去了,镇子显得更加破败不堪,肮脏的街道,草草盖起的房屋,母亲一路与人打招呼,不知为什么,乡民表情木然,难得见到一张笑脸。母亲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从阿宝手里接过装有祭品的篮子,说当年搭起的草披子不知还在不在,先去看看你爹爹,回头再说,径直朝镇子东头走去。
走出镇子没多远,阿宝一眼看到了被焚毁的天净寺,他站住了,两只脚仿佛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母亲知道儿子心里想着高岚,可又不知怎么宽慰他,告诉儿子:“这寺院是在你走后毁的,听人说是夜里起的火,火大,又没多少人来救,天亮时就塌了。”
阿宝不想知道是怎么起的火,甚至觉得这把火烧得好,不能保佑高岚的菩萨有什么用?
母亲扯了扯儿子的衣袖,阿宝又看了一眼天净寺的残垣断壁,跟着母亲走了。路上,母亲扭头看了儿子一眼,悄声地问:“如果高岚没死,你会娶她吗?”
阿宝点点头,“只要她活着,一定……”话没完,泪水夺眶而出。
爹爹的坟上长满荒草,阿宝和母亲收拾一番,将带来的祭品摆好。母亲让阿宝居中,母子俩跪下来,点燃香,叩了三个头。香烟袅袅,坟头没有除净的荒草随风摇曳,阿宝眼睛被泪水蒙住,他觉得对不起爹爹,生前没有孝敬他,死后想到他的时候也不多,想到的多是高岚和母亲。渐渐地,爹爹的形像在他脑海里生动起来,爹爹最喜欢听自已念课文,一脸陶醉,笑意满满,突然间,阿宝脑子里闪现出爹爹烧焦倒地的惨状……
母亲被儿子苍白的脸色吓坏了,问:“见到你爹爹了?”
阿宝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母亲叹道:“昨晚上我梦见你爹爹了,告诉他,儿子回来了。”
烧过纸钱,母亲让阿宝去看看高岚,她要和爹爹说一会话。
高岚的坟在林子的北面,和她妈妈外公外婆埋在一起。
林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渐渐地,阿宝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呼息变得急促起来,冷不丁站住,心砰砰乱跳,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情景。
犹豫片刻,他又继续往前走,穿过林子,终于看到高岚的坟,小小的坟包上长满了杂草。他围绕坟堆走了一圈,在草丛中找到歪倒一边的木牌,那上面高岚两个字是自己用刀子刻的,是自己为高岚立的墓碑。阿宝跪了下来,将墓碑重新立好,燃上一炷香,捧在手中,轻轻地唤道:“高岚,你在那边还好吗?”
秋风萧瑟,荒冢无言。
阿宝两眼干涸,欲哭无泪,脑子里一会是高岚灿烂的笑脸,一会是那双不堪凌辱眼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阿宝听到母亲唤他的声音。他不想就这样离开高岚,心底一颤,哀伤地唱起来:“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高岚总是笑他唱不好这一段,不知何故,又时常让他唱,没承想,一语成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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