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的身体越来越差,目光混浊,脸色灰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阿宝已几次为她去舞厅请假了,舞厅老板很不高兴,说若不是看在介绍人的面子上,早就让这个白俄老婆子滚蛋了。阿宝问伯爵夫人,介绍她去这家舞厅的朋友是什么人?伯爵夫人说是一个英国人,这人和她家是世交,也是一个贵族。伯爵夫人问阿宝舞厅里的客人多不多。阿宝说没在意,好像挺多的。伯爵夫人问阿宝会不会跳舞,阿宝说不会。伯爵夫人笑了,说年轻人应该学会跳舞。阿宝说自己一个乡下孩子,学那玩艺做什么,再说了,那玩意学起来一定难。伯爵夫人说不难,我可以教你。伯爵夫人打开留声机,放上唱片,优美的旋律响起……
听着听着,阿宝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感动攫住,思绪飘眇,难究其踪。
伯爵夫人静静地看着他,曲终时方才问道:“好听吗?”
阿宝点点头。
伯爵夫人叹道:“多美啊!静静的湖泊,晨雾迷漫的森林,鸟鸣,落叶声,让人感觉回到了家乡……”伯爵夫人的眼睛湿润了,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阿宝被伯爵夫人的神情所感染,不由地说道:“我的家乡也很美,而且热闹,最让人开心的就是那些来镇子上演出的戏班子了,锣鼓一响……”阿宝一脸得意地告诉伯爵夫人:“我会唱戏!”
伯爵夫人的目光充满爱怜。阿宝明白她的意思,按捺不住唱起《桃花扇》中的一段词:“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伯爵夫人笑了起来,虽然不明白唱词的意思,仍开心地拍起巴掌,拍两下,又轻轻地拍了拍阿宝的脸颊。
阿宝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暖暖的。
从这一天起,伯爵夫人开始教阿宝跳舞。老师教得认真,一招一式,出错脚了马上停下重来,阿宝悟性好,学得认真,没几日便跳得像那么一回去事了,伯爵夫人对这个学生很满意,经常将他搂在怀里喃喃自语。
那阵日子阿宝一有空就往伯爵夫人的房间跑,进门前先听听动静,进门后留神她的脸色,打洗脸水,整理房间,伯爵夫人身体好时教他跳舞,身体不舒服时便找出唱片放给阿宝听,听多了,阿宝试着跟上节奏,觉得这些曲子真好听,比来小镇演出的那些戏班子的几把胡琴和锣鼓家什气势大多了,要是能看到他们用的乐器,看这些外国人怎么演奏就好了。伯爵夫人不止一次对他描叙音乐会的场面,让人听了无限向往。
伯爵夫人听唱片的时候眼睛总是望着窗外,听着听着,眼里一片泪光。
有那么一两回,一老一少就这么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目光里流淌着一丝温馨一丝悲凉。
近些日子候半仙的脸上越来越风光,那位救儿心切的王太太一天一趟往他那间半仙命馆里钻,一会哭一会笑,让候半仙摆布得晕头转向,银钱花了不少,可是儿子还被日本人关在牢里。看着王太太满脸的凄惶和泪痕,客栈里其他人都觉得候半仙做得太过份,有这么变着法子坑人的吗?有一天候半仙喊阿宝替他去买香烟,阿宝推说有事,候半仙让他订酒菜,阿宝干脆装作没听见。候半仙恼了,告到吴妈那里,说再这样下个月的房租他不交了。吴妈破天荒的回他一句:“阴曹地府的小鬼都怕你,还有人敢不听你使唤?”候半仙一怔,阴着脸,悻悻地走开。
徐工程师和真子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会儿中国话一会儿日本话,渐渐地阿宝听出一点名堂,徐工程师的上司是个日本人,那家伙既凶狠又刻薄,徐工程师被他欺负了,回家就朝真子撒气。真子一般都忍让他,有时分辩几句,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像是不愿外人听见,或者怕火上浇油惹得丈夫更加不高兴?不仅阿宝,连吴妈也觉得这日本女人脾气真好,不再背后嘀咕她。有一天徐工程师脸上带伤回到家,气恼中居然动手打了真子,真子哭了,大声跟他吵了起来,说的是日本话,转眼间徐工程师脸色苍白的下楼来,冲到门外没了踪影。
丈夫走后,真子哭声越来越低,终于安静下来。阿宝犹豫着,要不要上楼看看?想想,没敢造次。他不知道徐工程师几时回店,回店后是否有要办的事?捱到半夜才睡下。
不知道睡到几点,门响了,徐工程师回来了。阿宝没有开灯,以为他会直接上楼回屋。没想到徐工程师摸索着在阿宝的床边坐了下来。阿宝拉了一下灯绳,屋子里亮堂起来。徐工程师破天荒的朝他笑了一下。阿宝坐起来,问徐工程有事要办吗?徐工程欲言又止,阿宝等了一会,见他仍不发话,准备躺下,徐工程师的脸上闪出窘迫之状,让阿宝送瓶开水上去,顺便看看太太在干什么?
阿宝穿好衣服,上楼走到了徐工程租住的房门前,听听里面没动静,可是门缝底下透着灯光。他大着胆子敲敲门。屋里真子叫了一声,是日本话,紧跟着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见是阿宝,真子脸上的笑容消失,彬彬有礼躬身致意。阿宝递上暖水瓶,对她说徐工程师人在楼下门房里,开水是他让送的。说的同时朝她身后瞅一眼,哇,小方桌上摆着酒菜。
回到门房,阿宝把所见情景说给徐工程师听。徐工程师眼里闪出泪光,谢过阿宝,上楼去了。
第二天晚上,徐工程师让阿宝把大木桶扛下楼去,给他钱让他去老虎灶打水,说多出的钱是小费。阿宝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徐工程师和真子一同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这一年刚入冬,吴老爹撒手西去。丈夫死后吴妈开始按月给阿宝发工资,而且涨到了三块钱。春节前阿宝把这两个月的工钱和积攒下来的小费一起寄给母亲,从邮局出来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轻松又沉甸甸,想哭又想笑。
一九四二年,阿宝十八岁了,虽然挨过饿受了不少苦和累,却没遭什么大罪。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材,高高的个子白净脸儿,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一些住店的客人尤其是女人常会多看他几眼,年轻的女孩子看到他还会脸红。吴妈待阿宝的态度也起了变化,吃饭不再盯着他,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叹道:“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阿宝这阵子特别喜欢和伯爵夫人待在一起,听她说经历过的往事。伯爵夫人受过很好的教育,到过好几个国家,除了俄语她不仅会说中国话,还会英语和法语,时常教阿宝说几句,阿宝学得很快,有时用俄语有时用英语向她问好,老太太开心极了,眼角泛着泪花,将阿宝搂在怀里吻他的额头。有时候感到疲劳不想说话,伯爵夫人就放唱片给他听,伯爵夫人的家当只剩下这台唱机和一堆唱片没舍得卖掉。
伯爵夫人困在床上的日子越来越多,先是脸肿,接着手脚也肿起来,因为没有钱也无法去医院诊治。酒早断了,咖啡也断了,连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如果不是阿宝坚决反对,吴妈差点要把她赶到大街上去。
一天下午伯爵夫人又没去舞厅上班。阿宝上楼去看她,进屋后见她捧着一张照片在看。听到动静,她看了阿宝一眼,阿宝问她吃饭没有?她说没有胃口,把手中的照片递给阿宝。
这是一张老照片,虽有些发黄但仍然清晰,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满脸胡须戴帽子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两人的身后是一幢大房子。
阿宝问:“这上面的女孩子是你吗?”
伯爵夫人点点头,说:“我和我的父亲。”
“那后面是你的家?”
伯爵夫人点点头。
“这么大的房子呀。”
“这是夏天住的地方,冬天住的房子更大,我们家有许多森林牧场和田庄,在莫斯科和彼得堡都有房子,每当举行舞会,客人们乘着马车从四面八方赶来,各种各样的点心和香槟酒……”伯爵夫人的眼睛闪出了泪花,目光沉浸在往事里……
这天傍晚,伯爵夫人对吴妈说让阿宝陪她办件事情,要晚点回来。吴妈不高兴,说店里一堆事没人做,顺便提到伯爵夫人所欠房租的事。伯爵夫人什么也没说,像是没听见。出门前她把自己打扮一番,从皮箱里拿出一套晚礼服和一双皮鞋,告诉阿宝这是她丈夫遗物,一直没舍得卖,让阿宝穿上试试。阿宝顺从地穿上,鞋子稍大些但不妨碍走路,衣服显得肥大,穿在阿宝身上虽然有点儿滑稽,人却显得有模有样挺派头。
伯爵夫人盯住他看了一会,情不自禁地把他拥抱在怀里,哭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吴妈看见阿宝这身打扮,大吃一惊,闹不清他俩要去做什么。
阿宝也没有想到伯爵夫人会带他去舞厅。
走进舞厅,伯爵夫人像是变了一个人,精神许多,她在留声机上放上一张唱片,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与阿宝跳了一曲,然后把阿宝交给一个长相漂亮的舞女,对她说,这是一个贵客,好好侍候。说罢走向琴台,坐下开始弹琴。
阿宝浑身紧张,好几次踩了舞女的脚,慌乱中他看到了伯爵夫人的目光,亲切,充满鼓励,他一下子平静下来,跟上了舞女的步子……
伯爵夫人笑了,尽拣阿宝熟悉的曲子一遍又一遍地弹奏,全然不顾舞厅老板阴沉着脸在周围晃来晃去。
夜半时分,舞客散尽,阿宝搀扶着伯爵夫人离开舞厅。出门时,舞厅老板叫住伯爵夫人,说:“疯婆子,别再来了。”
伯爵夫人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
回到客栈,伯爵夫人把阿宝搂在怀里,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好孩子,这套衣服和鞋子送给你做个纪念。”
阿宝觉得她的目光好生奇怪,可是没有问。
凌晨,伯爵夫人吞下毒药自杀身亡。
在陈记客栈,伯爵夫人的死波澜不兴,只有阿宝伤心了好些日子。伯爵夫人的唱机和唱片以及稍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吴妈卖了,抵她欠下的房租。隔两天,那套晚礼服和皮鞋也被吴妈搜走卖了,她说房租远远不够,若不是阿宝的坚持,她早把伯爵夫人赶出去了。阿宝只留下那张照片,把它和自己的课本放在一起。
伯爵夫人死后,吴妈曾问阿宝那天晚上伯爵夫人带他去哪儿了,阿宝告诉她去舞厅的事情。吴妈听罢直摇头,说外国人就是怪。她告诫阿宝,做人还是本份点好,你一个乡下孩子不该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的女人,个个都是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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