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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9)

时间:2021/9/11 作者: 梦乡醉哉 热度: 239612
  福来饭馆坐落在四马路的西头,门面不大,店堂里摆着六张桌子,一道门通楼上,还有一道门在柜台旁边,通灶间。老板娘姓温,浦东人,平日里讲话声不高,眼珠子一转透着精明。掌勺的厨子姓王,麻子姓温,都是老板娘的亲戚,进店后阿宝一直没有看见老板,开始不敢问,后来悄悄地问那个叫娟子的女孩子,娟子告诉他,老板死了,听说是打架打死的。阿宝问她老板长得什么样?娟子说她也没见过老板,她是老板死后老板娘从乡下找来的,她的母亲和老板沾一点亲。这时阿宝才知道自己是店里唯一不沾亲带故的伙计。

  两天后阿宝见到了老板娘的儿子。那天下午他正在店堂里拖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细高个,白净脸儿,穿一身白颜色西装,脚下皮鞋蹭亮,进门后冲着正在柜台里面算帐的老板娘喊一声妈。

  老板娘抬起头,神情冷淡,没有半点喜悦之色。

  阿宝知道他是老板娘的儿子后,直起身子,喊了一声少爷好,继续拖地。少爷瞄他一眼,对母亲说,“生意不错啊,招新人了。”见母亲仍不理睬他,走到母亲跟前,讪着脸又喊了一声:妈!那声音亲热的让人听了瘆得慌。老板娘瞥了他一眼,问:“钱又花光了?”

  儿子嘿嘿一笑。

  “在那些婊子身上把钱花光了你才想起还有个家,还有我这个老娘。”

  儿子扮个鬼脸,说没把钱都花在姑娘身上,我得吃饭吧?打牌看戏跳舞,多少辰光才花这几个钱,算什么?

  儿子的这番话把老板娘气的直哆嗦,忍不住数落起儿子的种种不是,不好好念书,不好好学做生意,正经玩意一样不会,全然不顾阿宝这个外人在场。

  听着听着,做儿子的不耐烦了,眼角吊得高高的,一脸凶相。

  老板娘更加生气,从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条,啪的摔到儿子面前,说“你看看,这么多赊帐的,哪来的钱?米,面,油,糖都快没了,上哪去弄?我都愁死了,你倒好,逛窑子吃大餐,回家就知道要钱!”

  儿子抓过那叠纸条翻看着,才看了两张,脸上便不自在起来。

  老板娘说:“你想要钱就拿两张去,帐要回来全归你,要不回来是你没有造化,我可不敢说你没有本事,你朋友多,本事大着哪!”

  儿子忿忿道:“这些爷叔也真是的,把咱家当码头了,江湖上的规矩一点也不讲,不是溜子是空子!”

  “别嘴上狠,有本事把钱要回来。”

  儿子把纸条丢给母亲,打了个哈欠,说他累了,要去睡一会。说罢一摇三晃朝楼上走去。

  望着儿子的身影,老板娘满脸的无奈,叹了一口气。

  阿宝放下拖把,去灶间给老板娘倒了一杯开水,送到柜台上。老板娘看他一眼,让他拖完地赶紧去灶间择菜洗菜。

  转眼间,阿宝到上海两个多月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捅开炉子烧水,倒马桶刷马桶原是娟子的事,现在娟子只管把马桶从楼上拎下来,余下全是阿宝的事。待王厨子和麻子起身后,阿宝得帮他们把铺盖卷起放好,将拼在一起当床的桌子拉开,然后扫地抹桌,胡乱吃两口稀饭,赶紧拿上大篮子随老板娘上市场,菜买回来了择菜洗菜,上午十点开门迎客,前面招呼客人,后面洗盘子洗碗,前前后后来回跑,忙得两脚不沾地,只有到午后没了客人才能稍稍喘上一口气,先伺候老板娘王厨子和麻子吃饭,自已和娟子剩下什么随便吃点。

  晚上客人多,阿宝更是忙得团团转,眼神稍不留意动作慢一点客人就不高兴,客人不高兴,老板娘的脸色就难看,麻子就会把他叫到灶间,变着花样让他“吃生活”。自打阿宝进店,麻子对他就没有好脸色,处处刁难,让他干这干那把他支使得团团转,还立了许多规矩,出一星半点的差错不是赏两巴掌就是踢一脚,嘴里还嚷着:“请侬吃生活!”阿宝即怕他又恨他,可自己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只能将泪水往肚里咽。

  晚上将最后一位客人送出门,仍是先伺候老板娘王厨子和麻子吃饭,然后轮到自已和娟子。等老板娘娟子上楼歇息之后,阿宝先给王厨子麻子打洗脸水洗脚水,把桌子拼好铺上被褥,侍候他们躺下,忙完这一切,才能摸黑用凳子搭成自己的床,躺下时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头枕着包袱,立马睡着,想母亲了就在梦里和妈妈见上一面,说说儿子受的苦,说到伤心处,醒了,脸上全是泪。

  秋去冬来,因为家被烧了,阿宝离家时没带冬衣,下第二场雪的时候,老板娘扔给他一件自己不穿的棉坎肩,阿宝穿上后走到老板娘跟前谢她,说真暖和。老板娘不露声色,让他赶快把择出来菜洗好,别偷懒。在家时阿宝不做家务,天还没冷爹爹早早地把棉手套准备好,妈妈常把他的一双小手抚在掌中,反复端详,说儿子的这双手生得真好看。可如今这双手阿宝自已都不忍直视,手背上长满了冻疮,好几处地方已经溃烂,怕客人看见恶心,老板娘不让他给有脸面的客人上菜,可是沾水的活他一样也跑不了,每次洗菜前,阿宝闭上眼睛,默默地念叨:“不冷,不冷,一点也不冷!”猛地将手伸进水里,无数根钢针直扎心底,疼得他丝丝地倒吸凉气。

  来到灶间,阿宝先择菜,一样一样洗好,然后去收拾养在桶里的鱼,两天没买到鱼了,今天老板娘下手快,买到四条青鱼,王厨子让阿宝收拾一条,三条留到晚上用。阿宝看着桶里游动的鱼,心里多少有点发怵,一咬牙,将鱼从桶里捞起,刮鳞的时候没按住,鱼蹦了起来,刀一歪,滑到了左手的手背上,一阵剧痛,没等他喊出声,麻子从身后冒了出来,照准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小赤佬,就知道装死磨洋工。”阿宝疼的用手去护脑袋,不想将血水甩到了麻子的脸上,麻子一蹦老高,揪住阿宝的头发一把将他摁倒在水盆里,当阿宝挣扎着爬起时,两只袖子和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脸上粘满了污血和鱼鳞。

  娟子吓坏了,跑过来替阿宝擦脸,找了块干净布帮他把伤口包起来,说还好没伤着骨头。她让阿宝去烧火,把衣服烘烘,她来收拾鱼。麻子仍不依不饶,嚷嚷说蹭破点皮算什么。老板娘听见动静,走到灶间门口看了一眼,让麻子去前面招呼客人。

  中午起阿宝觉着身子发冷,一阵阵寒颤,天黑时忽冷忽热,脸通红,娟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忙的,没事。他知道自己发烧了,但不敢吐露一个字,让麻子知道了,找借口说自己得了什么病把自己赶出去,哪还有活路吗?他咬紧牙关,扫地、洗碗、收拾桌子,上门板,把事情一样一样做好,躺下时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他口渴的要命,喉咙管像是燃着一团火,这会儿要是在妈妈身边多好啊,他想起小时自已生病了,妈妈总是将他抱在怀里,不停地将自已的额头和儿子的额头贴在一起,一会儿说温度高了,一会儿说温度降下来了,两眼含泪,求菩萨保佑儿子平安无事。想到妈妈,阿宝更加伤心……突然间,麻子叫喊起来:“小赤佬,给老子倒茶去。”阿宝吓得一哆嗦,赶紧挣扎着爬起来,生怕动作慢了挨打。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实行宵禁,饭馆晚上八点钟必须打烊。王厨子和麻子躺在被窝里睡不着觉闲聊,没正经话,尽吹牛,口渴了就喊阿宝起来给他们倒茶喝。麻子这家伙一到晚上精神头特别足,东拉西扯,尤其爱说女人的事,今天窑姐儿争风吃醋,明天某人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姨太太长的花容月貌,天没黑,这位大爷就往姨太太身上爬,吭哧半天,忙了一头汗也入不了门,你猜为什么,这个姨太太是个石女。王厨子咯咯笑起来,说麻子真能编,好像那一刻他就躲在姨太太的床底下。麻子争辩道,这是听一个朋友说的,他这个朋友是有名的“拆白党”,长得一表人才,人称小潘安,再正经的女人只要让他给瞄上了,就没得跑,前两年北平一官员来上海办事,身边带一小妾,那小妾长得美若天仙,在大世界看戏时让这小子盯上了,他看见这官员一把年纪了,知道有戏。这小子装作找错人走进官员坐的包厢,没想到小妾只回了一下头,竟没再看他第二眼。小潘安毫不气馁,一连跟踪了几天,发现小妾每天下午去豫园喝茶听说书。他邀几个同伙充当自己的仆人,总是在小妾坐定后方才进园子,今天一袭长衫,明天一身西装,头发油滑滑,落座后,一杯香茶几碟干果,目不旁视,品茗听书,听到精彩处,别人大声喝彩,他只是轻轻地拍两下巴掌,一脸淡然。离场时,几个同伙装扮的仆人前呼后拥,头也不回,大咧咧的离去。一天,两天,连着一周都是如此。之后,他忽然不去了。隔了两天,突然又出现在园子里,进去时小妾目光转了过来,莞尔一笑。他瞬间捉住小妾的眼神,彬彬有礼摘帽致意,顺便就在小妾邻近的桌子坐了下来,到了中场,已经和小妾坐在一张桌子上,紧跟着一招再俗套不过了,满嘴跑舌头,小妾也没心思听说书了,一双眼睛只停留在他的那张小白脸上,满脸含笑,小潘安瞅准火候,邀请小妾晚上去舞厅跳舞,问小姐肯不肯赏脸?他故意称她为小姐。

  小妾脸一红,沉默片刻,说这几天同学们约好了要来玩,以后有空再说。

  一听此言,小潘安知道事情成功了一半。果然,几天之后,小妾说今晚上没事,可以和他上舞厅。两人约好了时间和地点。在舞厅里,小潘安娴熟的舞姿让小妾羡慕不已,小潘安问她父亲知道她来跳舞吗?小妾说父亲去南京办事得有几天才回来。小潘安暗自好笑,舞会散场后,花言巧语将她带入旅馆,亲嘴摸奶子,终于得手,才两个晚上就让小妾神魂颠倒。当他俩得知官员就要返回上海时,将财物席卷一空,跑到莫干山看风景去了。

  麻子一边夸自己的朋友好手段好福气,一边骂阿宝,说他倒的茶水不够热。王厨子打趣说:“可惜你生了一脸的麻子,想玩女人又没有钱,只能在被窝里操练自己。”

  麻子气得骂道:“我操你妈!”

  阿宝重新给麻子续上热茶,哆嗦着钻进被窝,心里恨死麻子,坏蛋,哪天掉到黄浦江里淹死了才好!

  日子长了,渐渐地阿宝不再讨厌麻子王厨子侃大山,在这两个家伙的闲聊中,阿宝知道了许多发生在上海滩的事情,青帮洪帮拜香堂,杀人越货贩卖烟土,长三堂的妓女嫖客,连窃贼还也文武档,半偷半抢的叫“硬扒”,稍客气点的叫“文差事”,还有专吃商户的“对买贼”,真是乌七八糟无奇不有,初闻目瞪口呆,尤其是坑人陷害人的手段花样百出,听多了,阿宝不再一味的厌恶,觉得自已长见识了。

  有一天中午店里来了一位女客,身上的衣着不着调,脸上的粉厚得让人猜不出她的年龄。麻子笑着迎上去,请她坐下,问她吃点什么?客人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问:“你看呢?”麻子抖起精神报出一串菜名,问她点那样?客人笑了,说随便。麻子脸一沉,可是弄不清她的来路,不敢发火,说:“您再想想。”说罢身子一躬,把她撇在一边,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一会之后,见女客仍坐在那里,没有半点的动静。麻子把正在收拾桌子的阿宝叫过来,让他去问女客点什么菜,若不吃饭上别处歇脚去。

  阿宝看他一眼,问:“这样说行吗?”

  “让你去就去,废话什么。”

  阿宝只好走过去,先递上一个笑脸,然后问:“太太您吃点什么?”

  女客盯住他看了一会,似笑非笑地说:“你请客?”

  阿宝一愣,说:“我请不起,如果您不吃饭就请……”

  没等阿宝话说完,女客一拍桌子,喊了起来:“你赶老娘走?有你这么招呼客人的吗!”

  阿宝吓一跳,赶紧说不敢说自己没那个意思太太您多多包涵。

  女客仍一脸的不依不饶,说:“我要吃满汉全席你这小店有吗,要不给我来份法国大菜。”越说她的声音越大,脸上的粉直往下掉。

  店里就餐的客人纷纷侧目。

  阿宝知道遇上麻烦了,莫非这就是那种敢当众脱裤子专门找茬的泼皮女光棍?他不知所措回头张望,老板娘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麻子站在一边阴着脸看笑话。他心里一急,扑咚跪下,“太太,孩儿我刚来不懂事,您就饶了孩儿这一回,千错万错全是孩儿的错。您要是嫌脏了您的手,孩儿自个罚自己。”说罢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女光棍一愣,没想到小孩子会来这一招。

  刚才还想看热闹的客人们开始同情阿宝,冷嘲热讽骂骂咧咧。

  女光棍知道戏该收场了,扶起阿宝,说:“既然你这小店做不出满汉全席法国大菜,老娘只好上别处去吃了。告诉你家老板娘,请个好厨子,免得客人扫兴。”说罢腰肢一扭,走了。

  老板娘回来后从娟子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下午她把阿宝叫到楼上,问事情的经过。阿宝没敢说麻子半个不字,只是绘声绘色把那个女人的言语神情描叙一番。老板娘笑了,说:“难为你这么机灵,让她闹起来,砸盘子摔碗生意也做不成了。”

  阿宝见老板娘心情好,大着胆子问:“她是什么人,干吗跟我们过不去?”

  老板娘摇摇头,叹道:“在上海滩混口饭吃难啊!你生意稍好点别人就看不下去了,想着法子跟你捣蛋,恨不能搅得你今天关门,明天就把你赶到大街上去要饭。”

  阿宝一怔,说:“那咱们以后得小心点才好。”

  老板娘盯住他看了一会,问:“给妈妈写信了吗?”

  “写了,告诉她您待我好,叫她放心。”

  老板娘见他答的乖巧,心里高兴,脸上却不表露出来,说:“去干活吧,多长个心眼没错。”

  第二天,老板娘发话,倒马桶刷马桶还是娟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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