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阿宝缓过神来,对母亲说他要离开镇子,出去闯荡。母亲问他想去哪?他说不知道,就想着离开这里。母亲说你一个孩子能去那?老老实实待在妈身边。再说了,家里就你一个男人,你走了,这个家就完了。
过了两天阿宝又提此事。母亲仍不同意。阿宝生闷气,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要不就去爹爹和高岚的坟前蹲着,一待就是半天,哪怕落雪天也是如此。母亲愁死了,生怕儿子憋出病来,说:你要走。总得有个去向吧?阿宝想了想,说去上海,小镇上的人最向往的地方就是上海。母亲说上海没亲戚无故人,怎么生活?阿宝说上海地大人多,还有租界,活路多,总不至于饿死。说着突然间笑了起来,他想到了戏里薜平贵风雪夜入寒窑的派作,说自已大不了做个要饭花子。母亲觉得儿子中邪了。阿宝敛起笑容,告诉母亲,高岚死了,自已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母亲被儿子的魔症吓着了,摇摇头走开。
两天后,母亲把阿宝叫到身边,扯开衣角,取出两枚银元,说:“这是嫁你大姐的彩礼,原说好那些钱都给你上学用的,现在就剩下这两块了,拿着,你想去哪就去哪吧。”阿宝不想惹母亲伤心,但他实在不愿再待在镇子上,拿定主意要走。他只拿了一枚银元,对母亲说他安顿下来立刻给她们写信。母亲说她准备和两个女儿去大姐那里,大姐托人带信,说她家房子没有被烧,靠着你姐夫,家里好歹有个男人。唉,养儿子有什么用!
一九三八的春天,阿宝搭乘一条运杂货的木船离开了小镇。上船时他对船老大说自己身无分文但是可以帮着干活。船老大让他伸出手来,只看了一眼,说:“你什么也做不了。”
阿宝站在跳板上不肯离去,这些日子他已经被十几条船的船老大拒绝,这条船在码头上下货时他打听清楚,目的地上海,错过了,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而且这条船的船老大面善。
船老大几次撵他不走,问他多大了,“你走你爹爹知道吗?”
“爹爹死了,日本人杀的。”
船老大盯住他看了一会,说:“上船吧。”
船离开了码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小镇,阿宝哭了……
一路上阿宝沉默寡言,他很想帮着做事,可无从下手,他被爹妈和姐姐宠成了低能儿。看见船老大的老婆打水拖船舱,他说这活他能做。拖完船舱,问还有什么事情让他做?船老大嫌他笨手笨脚,让他老老实实地待着,别碍事。船老大有三个孩子,两个比他大的男孩船上的活都能干了,他们也嘲笑阿宝,让他当心,别掉到河里被水鬼拖了去。倒是小女儿,一个八岁的小丫头总是好奇的问这问那,听说他识文断字,缠着他讲故事,阿宝说了两个故事,小丫头听得开心,觉得他有本事,了不起。
天黑了,船老大喊他进舱休息,他谢绝了,巴掌大的地方,船老大一家人已经够拥挤的,自己一个外人凑进去做什么?他守着后甲板上的货物坐下,操舵的船老大的大儿子想和他聊天,问了几句,见他老是走神,不再撩他,掏出家伙冲着河里撒了一泡尿。
月儿爬上来了,划过树梢,躲进了云彩里。船舷下水哗哗地响,桅杆上的马灯轻轻地摇晃,风吹在脸上有点儿扎人,阿宝双手抱在胸前抵御着寒气,船老大跟他说过,船得走快慢得看风,两天或三天才能到达上海。他找出自已的包袱,取出夹袄穿上,渐渐地睡着了。
船抵达上海的时候是早晨,阴沉沉的天,一艘巨大的轮船迎面驶过,掀起的波浪将木船高高抛起又重重地摔下,阿宝吓得紧紧抱住桅杆,吃惊地望着擦身而过的黑幢幢的大家伙,溅了一脸的水也浑然不觉。靠岸后船老大问他有没有亲友可以投靠,阿宝摇摇头,说没有。船老大对他说:“混不下去了到码头上来找我,我再把你捎回去。”阿宝心里暗暗发誓:“混不出个人样我决不回去!”谢过船老大一家,他拿起包袱,下了船,朝码头外面走去。
上海,远东第一大都市,自开埠以来,像一头巨兽,每日吞进无数的金钱和川流不息的人群,风云变幻,上演着一出出人间悲喜剧。
走出码头阿宝怔住了,黑压压的房屋鳞次栉比,数不清的人来去匆匆,都市的喧嚣让这个乡下孩子感到莫名的震撼,恍然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他随着人流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街边的建筑高耸,高大的门廊,巨石筑就的墙体,屋顶尖的方的圆的,造型各异,奇特宏伟,完全超出他的想像力。阿宝不停地仰头张望,脖子酸了,又开始关注商店橱窗陈列的商品和街上的人群。橱窗里的商品是那样的精致,居然还有穿着旗袍有模有样的假人。两个相貌奇特的男人从阿宝身边走过,他扭过头追着看,一直看到这两人消失在人群中,脸刚转过来,一个金发碧眼一袭长裙的女人迎面走来,阿宝没好意思盯着人家看,闻着一股异香从身边飘过,心想,这就是外国人?
铃声大作,他四处张望,一个头上竖着一根大辨子的庞然大物轰隆隆驶来,顺着两条铁轨呼啸而过。这大上海新奇玩艺真多。
几乎一个白天,阿宝一直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口干舌燥,又饿又累,路过街边的餐馆,那香味让人垂涎欲滴挪不动脚步,可真让他进店却没那个胆,甚至连推开门张望一眼都不敢。此时,街上的景致已不再吸引他,满脑子就想着找水喝找吃的,哪怕有半块馒头也好,一碗稀饭两根咸菜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佳肴。这两天在船上他也只是喝稀饭,没好意思吃干粮,心里想着这样可以少交点饭钱。下船时他问船老大他得交多少饭钱,船老大说免了,没有收他一文钱。
阿宝走不动了,内心惶恐不知往何处去。此时他才注意到街上有成群的乞丐,蓬头苟面衣衫褴缕,花样百出的沿街乞讨。一开始他还留意躲开这些要饭花子,后来竟不由自主的跟在他们身后,看见他们讨到残羹剩饭,不由自主的咽口水。
天色渐暗,阿宝从橱窗玻璃中看到自已,他不再顾及行人的目光,伫足窗前,光影斑驳,自已的模样有点儿滑稽,看着看着,他可怜起自已,甚至怀疑自已来上海的初衷。他离开橱窗,在一避静处的墙角坐下,来人了就低头装睡,两眼闭着,听着脚步声过来,又渐渐远去。坐了一会,那种抓心挠肺的疼痛变成了整个腹部麻酥酥的感觉,人开始寒颤,说不出的难受。他捏住缝在衣角的银元,想立马掏出来去买吃的,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总觉得有了这枚银元,自己便和那些沿街乞讨的要饭花子不一样。
天完全黑了,他挣扎着站起,想找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走着走着,整个人似乎飘了起来,眼前出现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米饭上面还有一块大肥肉,油香扑鼻,他张大嘴巴,扑了上去,咚的一声……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已撞在了路旁的树上。他揉揉被撞的脸,嘴里一股子血腥味,他将带血的口水咽下去,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一家小饭馆,店招不大,蒙蒙胧胧透着灯光,诱人的饭菜香味一阵阵地飘过来。他浑身哆嗦,不顾一切地朝小饭馆走去。
进门前阿宝整整衣衫,推开门,没等他看清店里的情况,忽然闪出一个男人堵在他的面前。这人眼斜嘴阔满脸的麻子。没等阿宝开口说话,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吆喝着:“去去去!”将他往门外推了。
阿宝趔趔趄趄,差点跌倒,喊道:“干嘛推我?”
麻子口气更凶,“滚,要饭上别处去,败了客人的胃口,我踢死你!”
阿宝不服气地说道:“你才要饭呢!”
麻子一愣,“小赤佬,你敢咒我?”说着一把掌扇过来。啪的一声,阿宝脸颊火辣辣的痛,他使劲挣脱麻子的手,喊道:“凭什么打人,我也是客人,吃饭给钱。”
“你也是客人?你有钱?掏出来让我看看。”麻子捋起袖子,将手摊在阿宝的眼前。
阿宝紧紧地捏住衣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麻子笑了,说:“想蒙老子?吃完了往地上一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套把戏老子见多了,乘早给我滚远点。”
阿宝像根木桩似的戳在那里,麻子凶煞恶神的样子让这个乡下孩子多了一个心眼,不敢贸然将银元拿出来,左右为难,泪水刷地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从楼上走下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淡眉细长眼睛,嘴唇抹着口红,一件半新旗袍裹在身上,富态,看上去像是老板娘,她看了阿宝一眼,对麻子说:“端碗饭给他,打发他走。”
麻子不愿意,老板娘朝后厨喊一声,让人端半碗米饭来,一个伙计端着大半碗米饭出来,麻子抢先接过米饭,在阿宝眼前一晃,阿宝眼睛一亮,已经麻木的饥饿感一下子苏醒过来,浑身直哆嗦。
麻子笑了,“咳咳,当心眼珠子掉下来。”
虽说阿宝还是个孩子,这场面仍他让感到难堪。
麻子显得不耐烦,说道:“快点拿东西接着,噎死你这个小叫花子!”
阿宝嘟咙说自已不是要饭的,他想好了,吃完饭付钱。他刚想伸手接过米饭,突然间天旋地转,身子一歪……
阿宝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楼梯洞的角落里。
墙那边传来一阵阵嘈杂声,有人在划拳行酒令,五啊六啊,一声比一声高。饭菜的味道将阿宝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坐起来,将涌到嘴里的口水使劲地咽下去,腹部又开始一阵阵痉挛。阿宝想到自己的包袱,伸手四处一摸,没有摸到,吓得不轻,探头张望,一道门通往前面亮处,他从楼梯洞里爬出来,摇摇晃晃朝前面走去,当他出现在店堂时,与端菜的女孩子撞个正着,女孩子吓得哇的一声,手中的盘子落到了地上,咣当一声。
店堂里的目光一齐转向这边。麻子奔了过来,照准阿宝的脑袋就是一巴掌,阿宝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麻子还要打,老板娘喊了一声,她朝麻子使了个眼色,“把他带到灶间去,给他碗饭,吃了赶快送走。”说罢给等待上菜的客人赔笑脸,“别急,这就给您老人家重新炒一份。”阿宝挣扎着爬起,问:“我的包袱呢?”老板娘不高兴了,脸一沉,从柜台后面拿出包袱,扔给麻子,喝道:“赶他走!”麻子一把揪住阿宝的衣领,使劲往外拖。
客人中有人说话了,问是怎么回事。麻子说小要饭的瞎捣蛋。阿宝说他不是要饭的。麻子说你长得就是一张饿死鬼的脸。把他拖到门外,重重地踹一脚,又将他的包袱扔的老远。
阿宝一瘸一拐的捡回包袱,站在路边愣怔片刻,心一横,一头又闯进饭店。刹那间,店堂里安静下来,谁也不知道这个面色惨白的毛头小子要干什么。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阿宝走到柜台跟前,说:“我是客人,吃饭给钱。”
老板娘气白了脸,刚要喊麻子把他拖出去,客人中有人喊道:“慢!”一个穿马褂的长脸汉子走过来,装模作样地瞅瞅阿宝,指着柜台后面墙上挂着的菜名牌,说:“小兄弟,我知道你家里有金山银山,可看仔细了,这些都是上海大厨做的招牌菜,点,尽管点,吃完了结帐,拿不出钱,别怪我生吃了你!”话音刚落,等着看热闹的客人都笑了起来。
阿宝没搭理他,扫一眼菜名牌,指着最末尾的牌子说,“就要这个菜,再来一碗米饭。”
长脸汉子愣了一下,问阿宝:你看清楚了?阿宝再次指明自已点的菜。长脸汉子示意麻子过来,耳语一番,麻子一脸坏笑的去了后厨。
阿宝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看看老板娘,老板娘一脸的不耐烦。长脸汉子得意洋洋回到座位上,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阿宝从早到晚,只喝过一次水,是在一个街拐角的井边喝的,有妇女在井台上洗衣服涮马桶,阿宝问她们,上海的井为什这么少,一女孩儿笑话他,说上海人都喝自来水,井水不好喝,只用来洗衣服涮马桶。说得阿宝脸红,赶紧走开。这会儿他口渴难耐,看到柜台边上有茶水壶和茶盅,走过去,拿起茶盅给自已倒了一杯水,急切喝下,甚至都没感到冷热,一连喝了四杯水,长长的吁口气,悄悄的捏了一下衣角里的银元。
不一会,麻子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子里盛着一只热腾腾香喷喷的鸭子,往柜台上一放,冲阿宝招招手,“你小子点的菜来了,请吧。”
阿宝懵了,惊叫起来:“我没点这个菜!”
长脸汉子走了过来,沉下脸,说:“喊什么喊,你点的就是这个菜,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香酥鸭!”说着回身问众食客,“诸位爷,我说的对不对?”客人们跟着起哄,还有人又敲碟子又敲碗,问要不要来瓶酒?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对!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雪菜豆腐,一角钱。”
长脸汉子愣住了,盯住阿宝上下打量,他真没想到眼前这个小要饭花子认识字,难道是自已酒喝多了眼神差了?长脸汉子是个人贩子,瞅见目标,花样百出的使坏,得手后,女孩子卖到妓院,男孩子送去做贼或者送到烟馆当伙计,尽干些丧天害理的事。香酥鸭子是他让麻子端上来的,原猜想这个乡下孩子身上有几个小钱,设个圈套把他身上的钱掏干净,然后再……没想到套住自己了,他脸面上一时下不来,让麻子把鸭子端到自己那桌去,对老板娘,说:“开个玩笑,真没想到这小子识字。”说罢悻悻离去。
老板娘脸上闪过一丝讥讽,回头问阿宝,“你读过书?”
阿宝点点头,告诉老板娘,日本人来了,学校烧了,不然今年夏天自己就可以升中学了。
老板娘朝四周看看,让他别说日本人的事。叫他坐到边上的那张桌子去,让那个摔了盘子的女孩子去端他点的饭菜。
饭菜端上来了,阿宝浑身颤抖,他知道有人在盯着自已,告戒自已,慢慢吃,吃慢点,可终究没忍住,大口的往下咽,噎得眼泪都出来了,甚至没尝出饭菜的滋味,一古脑全进了肚子。
没等他喘息平定,老板娘差女孩子来问他还要吗?他摇摇头,起身走到柜台跟前,撩起衣角,咬开,从里面掏出银元,递给老板娘,说:“算上摔碎的盘子和菜。”
老板娘看着他,接过银元掂了掂,又递给了阿宝。
阿宝满眼疑惑。
老板娘说:“难得开心,今天我请客。”
阿宝犹豫了一下,坚持要付钱。
老板娘不知道这孩子是真傻还是假傻,笑道:“那我得找你钱呀,要钞票还是铜板?”
阿宝说随她,突然间涨红了脸,问:“我能在这儿住一宿吗?”
老板娘盯住他的眼睛,问:“就一宿吗?”
“……”
老板娘说道:“走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说罢将银元塞到阿宝的手里,转身去招呼才进店的客人。
第二天一早,那个女孩子起来倒马桶时,发现阿宝睡在店门口。她喊来老板娘,老板娘想了想,让阿宝进屋去。
从这天起,阿宝成了福来饭馆的小伙计,管吃管住没有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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