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的人越来越多，日军烧杀掠夺奸淫妇女各种暴行的传言也一路播撒开来，搅得镇子上人心惶惶，店铺关门，学校停课，镇上的有钱人也忙着把贵重东西装船装车准备逃难。
阿宝和高岚一连几天都跑到码头看西去的船只，大大小小的船只载着各色人等，大人们一脸的愁苦，孩子们嬉戏吵闹，哭声骂声使船的吆喝声，一波接一波，绵绵不绝。
阿宝回家问爹爹咱家咋办？他想跟爹爹说，如果走一定要把高岚和她婆婆带上。爹爹双手抱头，不停地叹气，说没有盘缠怎么走，还不饿死在路上？
高岚不停的把听到的消息告诉婆婆，婆婆让她陪着去了一趟天净寺，回家的路上告诉高岚，她和天净寺的主持讲好了，日本人来了去寺里躲藏。
又过了些日子，逃难的人当中开始出现伤兵和溃散的军队，鲜血和残肢让乡民更加恐慌。石阿三不再放阿宝出门，怕他被散兵游勇掠去当差，镇上好些个人都被抓了壮丁。阿宝几次三番想溜出去找高岚，都被爹爹拦住，阿宝向母亲求援，母亲态度和爹爹一样，说，小祖宗，你就安生待着吧！阿宝发脾气，身前身后的嘀咕。爹爹不再迁就他，认为儿子中邪了，大难当前，不顾自个的家光想着那个小丫头片子，他从来没想过让这个小姑娘成为自已的儿媳妇，并认为那一家人都是灾星，谁沾上谁倒霉。他关上门，告诉老婆和女儿，盯牢阿宝。两个姐姐朝弟弟吐舌头，阿宝气得说不再给她们解释书上的事，更别指望以后帮她们写信。
阿宝已经有五天没有见到高岚了，心里七上八下。这天爹爹出门打探消息，母亲去粮行看看能否买到粮食，阿宝说要拉屎，二姐押着他去街上的茅房，他老老实实，有去有回。到家不一会又喊肚子痛，推开门就往茅房跑，姐姐一愣神，没跟上，他一拐弯，没影了。
高岚家的大门紧闭，阿宝跑的气喘吁吁，抓住门环呯呯地敲，敲了好一阵里面才有人怯生生的问是谁？阿宝听出是高岚的声音，连忙说是我，阿宝。
门开了，闪出高岚苍白的脸。颤着声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阿宝连忙告诉她是爹爹不让自己出门，他今天使了什么法子才跑出来。进了门，他帮高岚把门关上，上栓顶好。问高岚这几天有没有出去？
高岚犹豫了一下，说没有出去。
阿宝看见她的神情异常，问她出了什么事情？
“杜世贵昨天来了。”
阿宝猛地一个寒颤，问：“他来做什么？”
高岚避开他的目光，说：“我妈妈说的对，这家伙太坏！”
阿宝心里越发疑惑，突然间想抓住高岚，紧紧地抱住她，生怕她被别人抢了去。高岚的婆婆走出屋子，手里拿得不是那只银质水烟袋，而是一串佛珠。她问阿宝听到什么消息，日本人打到哪里了？阿宝说不知道，反正日本人快打过来了，因为退下来的伤兵越来越多。高岚婆婆的手哆嗦了一下，数佛珠的动作快起来。
阿宝跟高岚来到楼上，问：“你婆婆的水烟袋上那去了？”
“卖了。”
“你不是说她宁愿卖房子也不肯卖烟袋，说烟袋是你外公特意给她买的，要带到棺材里去。”
“房子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说罢高岚哭了，泪珠子不断线的往下落。
阿宝不敢说让高岚去自已家住，爹爹不会答应的，真是难为死人了。
高岚绝望地说，她和婆婆哪儿也去不了，杜世贵丢下话，要她们看房子，他出去避避风头，回来只要房子还在，什么都好说，少了一砖一瓦，有我们好瞧的。
阿宝吃惊问道，“房子归他了？”
高岚点点头，说，“是的，绕了半天，房子成他的了，我们没拿到什么钱，全抵了欠他的债。”
阿宝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坏的人，恨声道“那天夜里真该淹死这个王八蛋！”
高岚盯住他看。
阿宝一阵心慌……
高岚说，“我就猜到那天晚上的事情是你干的。”
阿宝不知对高岚如何解释是好，那天他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让他们不好靠岸回家，他问高岚：“你心里有数，那你妈妈知道吗？”
“她没问过我。”
“你怨我吗？”
“……。”
“你怨我吗？”
高岚脸色惨白，说她想妈妈了。
阿宝呆呆的看着高岚，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情急中对高岚说：“今后我一定对你好。”高岚似乎没听见。阿宝凑到她的眼前，重复道：“今后我一定对你好！”高岚看他一眼，点点头，说：“我也对你好。”
两个小人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间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生离死别，像是在梦中一般。
那天离开高岚家的时候阿宝的心里乱极了，告别时突然对高岚说：“好长时间没听戏了。”高岚认真地看他一眼，“你想听那出戏？”阿宝被问住了，赶紧说道：“下次吧，到时候我唱给你听。”高岚点点头，送阿宝下楼。高岚婆婆坐在厅堂里，看到他，对他说：“听着点，日本人来了早点告诉我们。”
大门在身后关上，阿宝站在门外，听见高岚上门栓，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走开。
日本兵打过来的风声越来越紧，各种传言也越来越玄乎越来越血腥，使得没有西去逃难的乡民更加慌恐不安。
乡民们纷纷打探消息，开始四下里躲藏，拉家带口荒天野地，一个个心提到了嗓子眼，连狗也被这不祥的气息吓得夹起尾巴，瑟瑟发抖。
阿宝跟随家人躲到了镇子外远离大路的一片矮树林里。不敢生火，吃的是干粮，头一天还能忍受，第二天便开始走出树林四处张望。又一夜过来，母亲受了风寒，不停的咳嗽。爹爹后悔没把做活的家什带出来，犹豫再三，一跺脚，跑回镇子，拦都拦不住。母亲又惊又怕，说这老东西不要命啦。阿宝也着急，他知道爹爹心里放不下那个家，尤其是做活的家什，从出来躲藏的那一刻起就不停的嘀咕，说千不该万不该，应该把缝纫机带上的。母亲劝道：带了缝纫机你又想着带铺板带这个那个，日本人不希罕这些东西，照我说，应该多带两床被子，下霜了，野地里，没被枪子打死倒成了冻死鬼。爹爹啐她，说女人家懂什么！这下可好，他丢下一家人，不顾死活的跑回去了。阿宝望着爹爹远去的身影，心想撞上了日本兵怎么办？母亲急得心口痛，两个女儿劝母亲别着急，反倒挨了一顿骂，干脆走开，到周边避难的人家说话儿，回来时捧着一把锅灰，说到时候也学着别人的样将脸抹黑。
阿宝想到了高岚，离开镇子之前他不顾爹爹的阻拦，到高岚家让她们快去天净寺躲藏。这会儿不知去了没有？
远方隐隐地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避难的人们赶紧趴下，身子紧紧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阿宝侧脸看母亲，母亲一脸惊恐，阿宝心想坏了，爹爹这会儿还没有回来，要被堵在镇子里了。
枪声骤起，估计是日本兵进镇子了。阿宝抬头望见镇子上空升起了一股股浓烟，不由地坐了起来。母亲也跟着坐起，周边有人不停地朝他们比划手势，姐姐也伸手拉母亲，让她趴下，母亲深陷绝望，浑身直哆嗦。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渐地变得稀疏，阿宝却愈发紧张不安，他不仅记挂爹爹，还想着躲在天净寺里的高岚和她的婆婆，虽说有菩萨保佑，可是万一菩萨挡不住日本兵怎么办？
阿宝朝林子外面爬去，没有遮挡看得更真切，镇子里火光冲天，天净寺那边却没什么动静。他听见母亲喊他，他不想回去。不一会姐姐爬到他身边，硬将他拽回母亲的身边，母亲死死攥住他的手，不让儿子离开半步。
阿宝说手腕疼，挣脱母亲的手，要去找爹爹。母亲吓坏了，反过来劝儿子，说镇子那么大，爹爹会躲到日本兵找不到的地方的，他一会儿就会来找我们。她不想让儿子有半点闪失，让阿宝听话，说爹爹没事，没事的。阿宝仍要走，说他还要去天净寺找高岚。母亲气得够呛，说他疯了，破天荒的给了儿子一巴掌。
夜幕降临，枪声早已平息，深秋的旷野寒气逼人。镇子上空仍有火光，映得夜空更加惨淡。
爹爹没有回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搅得一家人的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阿宝对母亲说，我会小心的，到家看一眼就回。看不清母亲的脸，听得出她仍在犹豫，她让儿子再等等。躲在旷野里的乡民一个个地冒了出来，互相打探，说家不知被祸害成什么样子了。也有人说想回去看看，阿宝说咱俩做伴一起回镇子，那人却说再等等。阿宝急了，“我爹爹被堵在镇子里了，到这会儿都没有消息！”他这一喊，两个姐姐哭了起来，这一哭，母亲心乱了，同意阿宝回去打探，她再三叮嘱儿子，小心！找到爹爹赶紧回来说一声。阿宝点点头，往镇子跑去。
不知为何，跑出去没多远阿宝的腿就开始发软，他放慢脚步，躲在路边的草棵后面猫着腰往回走。看到镇子了，阿宝停下来，蹲下，张望着。看不到人影，仍有房屋在燃烧。阿宝判定日本兵走了，站起来，往镇子里走去。
阿宝从北面也就是靠自家近的那条小路进镇子的，这一片住户几乎都是草房，房子在那呢？四周全是正在冒烟的残垣断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走着走着，突然间他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肚子被挑开了，暗光中，褐红色的肠子淌了一地。
阿宝吓一跳，绕过去撒腿就跑，跑着跑着，忽然停住，左看右看，脚下的石板路眼熟，应该到自已家了，可是眼前的景像……他慌了，不顾一切地喊起来：“爹爹，爹爹！”
四下里一片寂静。
一阵风起，火星飞舞，猛然间阿宝看见被烧得只剩下铁家伙的缝纫机，缝纫机旁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阿宝清醒过来。他爬到爹爹的身边，哇地哭起来。哭着哭着，他想到了高岚。
阿宝问自己：自躲避后有没有听到天净寺的钟声鼓声？想不起来了，脑子一遍空白。他知道自已应该立刻回到母亲的身边，将爹爹遇难的噩耗告诉她。可又想去天净寺看看，犹豫再三，心想这儿离天净寺近，快快的跑去看一眼，免得两头牵挂。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爹爹的尸体，趴下，朝着爹爹的尸体胡乱磕几个头，说：我去去就回。站起，往镇子东头跑去。
路过镇子中心的广场时，阿宝看见戏台子还在那里，没有被烧毁，越往东，那些高墙大宅子也都好好的，只是门洞大开，日本兵肯定进去过，因为门外散落一些东西，是什么？他顾不上细看，就想着早点到天净寺找高岚。走的急，下桥的时候阿宝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他爬起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隐约中一具无头尸体横在桥当中，再看脚下，绊倒自己的是一颗辨不清模样的头颅，这是自已看到的第三具尸体，一个比一个惨。阿宝浑身哆嗦，不敢再往前面走，怕遇到更加可怕的事情。可是想到高岚，这个十三岁少年的胆子又壮了起来，不顾一切的跑起来，他告戒自已，别往两边看，跑，快跑！跑着跑着，耳边的风声没了，石板路上脚步声也没了，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喘息，呼哧呼哧，比铁匠铺的风箱还要响。他跑不动了，大着胆子朝身后张望一眼，黑呼呼，什么也看不见。他放缓脚步继续往东走，出了镇子，往南，往天净寺方向去，默默的祈祷：高岚不会有事的，高岚不会有事的……
阿宝和高岚曾设想过日本兵来后的情景，高岚说她和婆婆可以装扮成尼姑，日本兵来了，她们只管低着头吟诵佛经，不理睬他们。阿宝问万一日本兵把她们抓起来，干坏事怎么办，高岚说在菩萨面前他们不敢，菩萨法力无边，菩萨……说到最后高岚没声音了，眼里噙着泪，让他放心，说自已不会有事的。
天净寺到了，月光下寺院显得庄严肃穆。阿宝松了一口气，寺院没有被放火焚烧的迹象，是不是日本兵真的害怕菩萨的法力？
看到洞开的山门，他心里又疑惑起来，这会还开着门？他犹豫了一下，伸头朝里张望，怎么没有一星点的亮光，寺里总是要点长明灯的呀？他低低地喊两声：师傅，师傅。没有回应。他提高嗓门又喊。仍没有回应。他心想不好，摸着黑着朝里面走，突然间一个趔趄，有东西绊了他一下，他战战兢兢地蹲下，伸手一摸，像是一个人，再一摸，手上粘糊糊一股子腥气，他吓得大叫起来，尖利的声音在佛龛间撞来撞去。
待声音平息后，寺院又归于沉寂。
阿宝的心被恐怖攫住，远远地他看到了一星点亮光，摸索着过去，原来是观音菩萨跟前的香炉里一炷将要燃尽的香，真是奇迹，这柱香居然能燃这么长时间。凑着光他看见倒在一边的香烛，他抓起香烛，凑到香火跟前，使劲地吹，终于将香烛点燃。他举起香烛四下一看，惊呆了，那个总爱笑的小尼姑浑身赤裸惨死在观音菩萨的莲座底下，眼睛暴突，嘴角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脸颊。
他又转到先前摸到尸体的地方，看见倒在地上的是中年尼姑，赤裸着下身，胸膛被刺刀扎了几个窟窿，一支香烛插在下身里。
阿宝浑身颤抖，似乎不再害怕，举着香烛发了疯的寻找高岚。在院子铜鼎旁边他看到了另一个惨遭蹂躏的尼姑，在大雄宝殿里找到了惨死的高岚的婆婆和天净寺的主持，佛珠撒了一地。
高岚在哪里？
阿宝都要急疯了，他找遍了大雄宝殿和左右两侧的寮房，塑像后面，柜子里，床底下，所有能藏人的地方他都找遍了，仍不见高岚的身影，“高岚，高岚！”他拼命地喊着，手中的烛光忽明忽暗。
他突然想到了钟楼。
钟楼在寺院的东北角，他用手护着烛火，跌跌撞撞往楼上爬，刚上楼就看到了高岚。小姑娘一丝不挂仰天躺着……
阿宝慢慢地爬到高岚的身边，跪下，将香烛放在她的脸旁。不知那儿来的风，烛光飘忽闪烁，阿宝浑身颤栗，默默地看着，目光抚过高岚的嘴巴、鼻子、眉梢，停留在她的眼睛上，高岚两眼圆睁，暗淡无光，阿宝小心翼翼的帮她合上眼睛，呜呜地哭起来……
子夜，天净寺的大钟被撞响了，一下，两下，三下……钟声掠过山野，掠过村庄，像不屈的冤魂，在夜空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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