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萧条，人们象是不再关心穿衣打扮，难得接一单活，价格还压得低低的，石阿三整天唉声叹气，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阿宝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帮助高岚补习功课，因为高岚要服侍病中的母亲，经常缺课。
自从崇恩堂的船被撞沉的那天晚上起，三少奶断断续续病不离身，人也不再出门。请医生抓药都是高岚的事情。
因为补课，高岚的婆婆又允许阿宝进门了。可是阿宝每次去都有一种负罪感，不敢正眼看高岚的母亲，帮高岚补完课出得门来，心里也轻松不起来，既责怪自己那天过于冒失，殃及了高岚的母亲，更恨杜世贵这个坏蛋，全是这家伙惹的，这个坏蛋倒没事，依旧喝酒看戏搞女人。
阿宝每次去高岚家都会发现少了一两样东西，他问高岚，高岚说送进当铺了，并且告诉他，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光了，旧家具值不了几个钱，再往后只好卖房子了，“卖了房子我和妈妈还有婆婆上哪住啊？”说罢哭了起来。
“上我家住。”阿宝说。
高岚摇摇头，“你家就一间屋子，总不能让我们睡在灶台上吧。”
阿宝想想也是，说那怎么办？
高岚说她也不知道。
这一天高岚又没有来上学，下午放学后，阿宝先回自己家，进门后问妈妈有没有吃的东西。妈妈说只有一点米，是昨天才买来的，你姐姐的彩礼钱没剩下多少了，这钱原讲好给你读书用，现在只能用它救急了。阿宝没再说什么，告诉妈妈他去帮高岚补习功课。妈妈劝道：“那种人家还是少去好。”阿宝没想到妈妈也看不起高岚家，心里很难过，说他一定得去。
妈妈叹了一口气，从灶台上挂着的篮子里摸出一块米饼，递给阿宝，说，“别让你爹爹知道。”
阿宝点点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妈妈正看着自己，眼里闪烁着一丝泪光。
阿宝一路上几次用手摸摸口袋里的饼子，一路小跑到高岚家，一进门他愣住了，杜世贵站在院子中间。
杜世贵转过脸来，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子，问：“谁家的孩子？”
高岚的婆婆回答说是石裁缝的儿子，来帮高岚补习功课的。
杜世贵两眼吊起盯住他看。
阿宝一阵紧张，心砰砰乱跳。
杜世贵的目光转开了，对高岚的婆婆说：“房子只能这个价了，多一文钱也没人肯要。”
高岚的婆婆哀求道：“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这么大幢房子，这点钱不等于白送吗！”
杜世贵脸一沉，“告诉你，我这人心肠好，帮你牵这个线，若不信你自己找买主，这年头就怕你白送还没人要呢。”
高岚的婆婆怔了片刻，说：“您老人家发慈悲再借点钱给我们，等缓过这阵子，连先前借的一并还。”
杜世贵两眼珠子往外一突，说：“你拿什么还？破房子我不希罕，要不你让岚儿给我做干女儿。”
阿宝浑身一哆嗦。
高岚婆婆脸色刷的惨白，水烟袋掉到了地上。
“舍不得？别怪我没给你们指条活路。”杜世贵冷冷一笑，甩手而去。
阿宝过去拾起水烟袋，递给高岚婆婆，老人接过水烟袋，颤着声骂道：“天杀的畜牲！”阿宝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他听见高岚喊他，仰头一看，高岚趴在窗口向他招手。他不敢径直走开，瞅着高岚婆婆，老人神情凄惶，摆摆手。阿宝转身进屋上楼，高岚等候在楼梯口，没等阿宝走到身边就哭了起来，阿宝吓一跳，问怎么啦？高岚边抽搐边说，下学期自己不去上学了，家里供不起。阿宝赶紧哄她，说那自已天天来帮她补课。高岚问：“真的？”
阿宝使劲地点点头。
东面的厢房传来三少奶的声音，高岚走过去，推开门探头一望。三少奶让高岚和阿宝都进来，她有话说。
阿宝跟在高岚身后走进东厢房，他是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格局和高岚住的房间一样，不知屋里原来有那些家俱陈设，现在只有一张大床，床边放着一个残破的绣墩，床栏上搭着一些衣物，靠窗放着一个梳妆台，镜面斑驳，台面上放着一把梳子和脂粉盒，脂粉盒空了，少许残红。
三少奶拥被坐在床上，前些日子阿宝曾在院子里见过她，她在晒太阳，见到阿宝笑着点点头，阿宝感到奇怪，她生着病还这么好看。今天一见面却把阿宝吓一跳，她瘦得几乎脱型，脸色苍白了无生气。三少奶的眼皮子似有千斤重，挣扎着抬起，透出微微的光，慢慢地湿润，聚起两粒泪珠，缓缓地从眼角溢出。
阿宝鼻子泛酸，生怕自己哭出来。
三少奶的目光在女儿的身上转来转去，恋恋不舍。
高岚轻轻地唤了一声：“妈！”
三少奶的目光颤了一下，看着女儿，叹道：“也许就不应该生下你，让你跟着受罪。”
泪水从小姑娘的脸上滚落下来，叭哒叭哒，滴在母亲垂放在床边的手上，三少奶吃力的抬起手，想给女儿擦去泪水，可是抬到半截就没了力气，手跌落下来，大口地喘息。
三少奶的目光转向阿宝，强打精神，对阿宝说：“你是一个好孩子，帮帮岚儿，长大了和她成亲，好好地待她。”
阿宝吓一跳，三少奶的提议让他的心怦怦乱跳。
“你不愿意？” 三少奶紧盯着他，说：“答应呀，点一下头呀！”
阿宝偷偷的看了高岚一眼，高岚面色苍白，目光一片迷茫。
三少奶的脸色越来越绝望，怔怔地看着阿宝，阿宝从未见过这种眼神，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三少奶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向女儿，说：“你比我命好，我这辈子就没遇到过一个好人。记住，千万不要和杜二老爷那样的人来往，他们心太毒，斗不过他们。”
离开三少奶的房间，来到高岚住的西厢房。高岚搬出书本，问昨天上什么新课了。阿宝仍没有缓过神，想着三少奶刚才的嘱托，心里乱得要命，他抬头看看高岚的眼睛，高岚脸一红，目光转向了别处。蓦然间，阿宝想到了戏文中的故事，突然间想笑，好不容易忍住，赶紧取出课本，一本正经地说开始上课了。这一堂补习课效果奇差，两个人都有心思，不停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都觉得别扭。
窘迫中阿宝想起自己口袋里的米饼子，拿出来递给高岚，高岚接过闻了闻，说，你真好！阿宝怔怔地看着她，霎那间想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给高岚，她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孩子。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阿宝听到一个噩耗，三少奶死了。镇子上的人传，这女人半夜起来穿戴的整整齐齐，从后门走到自家码头上投的水，尸体浮起的地方正是樟树湾。
三少奶被埋在她父亲的坟旁边，棺材是赊来的，杜家二老爷做的保。
天黑之后，阿宝独自一人跑到镇子外面的坟地，乡民死后多数埋在这里。月光惨淡，荒野里弥漫着忧伤，阿宝心怦怦乱跳，怕撞到鬼，他觉着自已与三少奶的死脱不了干系。他在一座座坟莹间摸索，不知名的鸟儿扑楞楞飞起，吓得他一屁股坐下两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候了片刻，他爬起来继续寻找，跌跌撞撞，终于在林木稀疏长满荒草的地方看到一座新起的坟。他绕着坟堆走了一圈，没有墓碑，但他认出了高岚家的那只青瓷碗，高岚曾用这只碗给他喝过水，说这只碗有年头，是她爸在古玩店买的，当年买的是一对，一只她妈喝药时失手摔碎了，这一只她妈让她收好。当时阿宝捧着碗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什么好，高岚说她也看不出碗好在那里。阿宝慢慢地跪下，碗里只有一汪清水，青瓷碗、清水、月光，似有一团萤光在眼前晃来晃去，阿宝捧起一把土缓缓地撒在三少奶的坟上，呜呜地哭起来。
从坟地回来后阿宝大病一场，连着两天发高烧，迷迷瞪瞪中看见三少奶一身素衣从水中冉冉升起，看着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连连叹息，忽然间一阵雾起，杜世贵那张凶煞恶神的面孔越来越大……阿宝一声惊叫，醒了，母亲一脸愁苦地守在床前。第三天高岚来看他，悄悄地告诉他，替他在菩萨跟前烧过香了，不会有事的。阿宝心里感激，嘴上却说：“花钱做什么？”高岚说不花钱，香是寺里尼姑给的，尼姑喜欢她，要收她做徒弟。
阿宝心一惊，“你，你要出家？……”阿宝急得挣扎着要坐起来。
高岚看他一眼，脸转向了一边。
阿宝盯住她看了一会，认真地说：“你妈妈把你许给我了。”
“美的你！……”
“你不愿意？”
“只要你好好读书……”高岚的脸儿涨得通红，转向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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