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看不出母亲的心思,母亲瞅瞅灯下的丈夫,又瞅瞅躲在灶后默默地哭泣的女儿,末了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出门的那天,姐姐跪下给爹妈磕了三个头,站起后四处找弟弟,可是连阿宝的影子也看不见。姐姐的面孔再次被泪水打湿,向父母交待说:“告诉阿宝,好好读书,否则我这个后妈当的可太不值了。”
阿宝一个人躲在镇子外面的树林里生闷气,恨那个开杂货铺的男人,更恨爹爹,一直目送迎亲的小船远去,才伤心地嚎啕大哭。
回到家里,爹爹把姐姐的话告诉阿宝,说:“别再顽了,全家就指望你了。”
阿宝点点头。
自姐姐出嫁后,阿宝将玩心收敛许多,开始用功读书,他天资聪颖,学业日见长进,加上人长得秀气,颇得老师的欢心,坐位也从后排调到前面,时不时让他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平日里也不四处疯跑,唯有看戏仍丢不下,只是不再到戏班子住地串门。
小学的最后一年,班上来了一个新的语文老师,姓黄,是个女的,身材高挑,留海头,圆脸大眼睛,喜欢穿款式新颖的旗袍,走在镇子上常有人在她身后窃窃私语。班上学生从传言中得知,黄老师毕业于金陵女子学院,家里挺有钱的,但她和继母合不来,加之赶新潮说要教育救国,自告奋勇到小镇上来教书。
阿宝喜欢黄老师,因为她上第一堂课便当众宣布反对体罚学生,她决不打学生的板子。黄老师讲课生动,时常跳出课本告诉孩子们许多新鲜事,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希腊神话,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孩子们听得如醉如痴。人长的好看还懂得这么多,阿宝对这位女教师佩服的五体投地,回到家开口闭口黄老师。爹妈听着也高兴,因为阿宝不再挨板子,想想以前儿子手掌心被打的又红又肿,俩口子心里真不是滋味。
过了一阵日子,黄老师在课堂上宣布,排演文明戏。文明戏?……孩子们一脸懵懂。黄老师便从剧情内容,表演形式说了一遍,孩子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尤其是阿宝,因为这戏里的角色自已能演。那些日子阿宝像着了魔,争着演这演那,争不到角色也屁颠屁颠的瞎忙乎,比谁都起劲。黄老师给他起了个绰号:二导演。
阿宝喜欢这个绰号。
班上排的头一个文明戏极简单,剧情就是班上同学为了一枝钢笔的丢失及找到而产生的误会与和解。分配给阿宝的角色是学生丙,没几句台词,不过瘾。
秋季开学,黄老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剧本,让班上的同学排演一出反对东洋兵侵占中国东北的活报剧,分配角色的结果没人愿意扮演东洋兵,老师便要阿宝担当这个角色,阿宝虽十二分不愿意也只能认了,谁让他是二导演呢。
活报剧的剧情非常简单,一个东洋兵扛着枪闯进镇子,见了男人就“八嘎”,见了女人就“花姑娘”要“咪西”,最后被民众团团围住打得跪下求饶。
第一天排练就闹笑话,阿宝让老师画了个样子,缠着爹爹给做了一顶东洋兵的帽子,那天戴上后高岚还非要用墨汁在他嘴唇上面画一撮小胡子,画完后一转头,全教室的人都笑了。
黄老师好容易才将笑声平息,又给同学们讲了一番排演此剧的意义,让大家认真排练。在老师的调度下,三个男同学扮作商人农夫和手艺人,拍桌子吆喝买卖,或者两手做挑担子状走来走去,一个女同学演怀抱婴儿的妇女蹲在地上,这时高岚扮演的女学生慌慌张张跑上场,喊道:“不好了,东洋兵来了!”话音刚落,阿宝从床单做的幕布后面转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扫帚疙瘩,面露狰狞,呀呀怪叫着冲上来,对着商人农夫砰砰连开几枪,见他们没反应,又“八嘎,八嘎。”的喊,瞅见黄老师示意他注意女同学,连忙转身,枪口刚指向怀抱婴儿的妇女,高岚一个箭步挡在他的面前,“不许欺负妇女!”阿宝一愣,高岚的神情是那样的愤怒,脸蛋涨得通红。他犹豫了一下,想起剧情的安排,讪着脸,一付色迷迷的样子,嘴里叫着“花姑娘,咪西,咪西。”高岚半步不退,柳眉倒竖,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阿宝不知该如何往下演了。在一旁的老师也急了,刚要喊停,突然间阿宝嘴里发出几声枪响,接着做出背后中弹痛苦不堪的模样,趔趔趄趄,一出溜,躺下了。
教室里指责声笑声乱成了一团,黄老师也又气又好笑,扯着衣领把阿宝拎了起来,沙哑着嗓子把剧情又说了一边,让大家好好排练。
放学路上,高岚对阿宝说:“你倒会装死。”
“像吗?”
“像。”
阿宝问:“你干嘛不按老师说的演?”
高岚也是一脸的纳闷。“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光生气。”
阿宝仔细地看看她,觉得高岚比以前瘦了,脸色也显得苍白,他问道:“你妈妈好吗?”
“不好。”
阿宝看见高岚眼里有泪,没敢再往下问。转而说道:“日本人来了,你怕不怕?”
“怕,听说他们杀人放火什么坏事都干。”
活报剧终于排好了,那些日子阿宝开心极了,做梦都在笑,尤其听黄老师说他们的演出是爱国行动,胸脯更是挺得高高的,把自己当成人物了。每次排练阿宝都缠着高岚让她画胡子,高岚画的时候他两眼闭着,感受高岚的气息,真好闻,他问高岚抹了什么牌子的脂粉,高岚说从不抹那玩意,最多冬天里擦点蛤油,不然脸会皴。阿宝不相信,说那为什么我一挨近你就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高岚白他一眼,说他讨厌,家里连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钱买香脂。阿宝将信将疑,仰起脸,任由高岚在鼻子底下涂来抹去,痒的受不了了眼睛睁开一条缝,瞅见高岚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忍不住头一歪,墨汁抹到了下巴上……
为了保证演出效果,黄老师掏钱在旧货摊上给阿宝买了一根士兵皮带,还让街上的木匠做了一把长枪,让阿宝扮上在教室里走了几个来回,说他的样子还不够坏。阿宝呲牙咧嘴一番努力,老师仍不满意,让他回家对照镜子再练练。
孩子们急切地盼望着上街演出的那一刻。谁想这边刚定下演出的日子,那边校长把黄老师叫去,告诉她,乡公所的人和商会会长把他喊去,说不许学生上街演反日戏,这些日子不停的有人闹着要抵制日货,弄得生意都做不成了,小孩子添什么乱。黄老师据理力争,可是校长就是不同意,并且告诉黄老师,镇子上不少人说她有赤色思想,还是小心为好。
黄老师气坏了,以辞职要挟,没想到校长竟无半句挽留的话,说:“那样对大家都好。”年轻的女教师哭着扭头就走。
第二天早上黄老师走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到码头送行,与之对照的是乡民的漠然。到了码头,老师从阿宝手里接过箱子,摸摸他的头,从包里找出一张纸,写下地址,叫同学们给她写信。老师踏上跳板时,孩子们眼里冒出了泪花,女孩子更是哭成了一团。
船开了,阿宝不由自主地跟着跑起来,其他孩子也尾随沿着河岸跑,一边跑一边挥动小手,黄老师站在甲板上频频拭泪,不停地朝孩子们挥舞手绢。
船终于远去,荡起的波浪越来越缓,漾到岸边渐渐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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