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哆哆嗦嗦伸出了右手，戒尺落下时忽然又换成了左手，老师没打着，气得眼珠子直翻，喊道：“两只手都给我端平了！”
这下阿宝可遭殃了，老师照准他的手掌心一边一下轮流打，阿宝犯起了倔，痛得浑身发抖硬是咬牙不吭声，老师瞧他这样，气得头顶心冒烟，下手更重，辟哩叭啦一阵猛打，阿宝撑不住了，再一想高岚不在场充好汉没意思，哇的一声哭起来。
午后放学，阿宝将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抄在衣兜里，沿着河边慢吞吞地往家走，手心火辣辣地痛，瞅着眼前没人，他将手慢慢地抽出，哇，又红又肿，惨不忍睹。完了，这回准逃不过爹爹的眼睛，自己每次挨板子爹爹总是抱怨，“我的小祖宗，满心指望你用功读书挣个好前程，我和你妈老了以后能有个依靠，可你尽淘气。”
母亲则一句话也没有，让大姐去有井的人家讨一桶井水，让他把手浸在桶里，说井水可以败火消肿。
看见他握笔写字时一脸的苦相，二姐三姐一个劲的做鬼脸逗他，分明在说：活该！大姐看见了，把两个妹妹训诉一番，阿宝喜欢大姐，觉得大姐身上有许多地方像母亲。
河中有一条船摇了过来，阿宝认出是崇恩堂杜老爷家的船，崇恩堂有十几条船，大船在运河上跑买卖，这一条是家人出行或接送客人的小船，黑色的船篷，舱门挂着紫红色的帘子，这会儿帘子掩得严严实实。阿宝听爹爹说，崇恩堂从明朝起世世代代都有人在外面做官，是镇子上最有钱有势的人家。
船儿摇过阿宝身边时，舱壁上扇形窗子的帘子掀开，闪出一张女人的面孔，是高岚的母亲。她似乎看到了阿宝，帘子很快掩了起来。
“她怎么会在崇恩堂的船上？”阿宝马上想到高岚会不会也在船上，她为什么不来上课？
阿宝心里疑惑，索性返身不远不近地跟在船后面。摇船的家丁稳稳地站在船尾，手中的橹将河面划出一道波澜，一条采桑归来的小船早早地避让，两船交会时蚕娘低下头背对着杜家的船，手中的橹也停了下来，生怕惹着了谁。阿宝尾随着杜家的船一路行走，船穿过揽月桥，行至高岚家的码头靠岸停泊。阿宝趴在桥栏后面偷看，帘子掀开，头一个出来的就是高岚，过了一会她母亲才脸儿红红的走出舱门。
船刚离开码头，阿宝忍不住探出身子，喊道：“高岚。”
高岚和三少奶的目光同时转向这里，高岚笑了，三少奶却低着头，迅速向屋子走去。
阿宝向高岚挥挥手，“你今天怎么不来上学？”
高岚没有回答，而是问：“今天学新课文了吗？”
阿宝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举起了两只手。
“什么意思？”
“挨板子啦。”
“两只手？”
阿宝点点头。
高岚咯咯笑了起来，“活该，谁让你不好好听课，成天淘气。”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当然，你没来上课，我老想着放学领你上我家去玩的事，背不出课文，老师就罚我。”
高岚仍在笑，问：“你哭了没有？”
“没有！”阿宝回答的半点不含糊。
“肯定是打得轻，要不……”
阿宝生气了，喊道，“都打肿了，笔也没法握了！”
高岚不笑了，说道：“你等着，我来看看。”话没完就急忙往家奔，不一会来到桥上，没等她到跟前，阿宝的两只手早早的伸了过去，恨不能肿得再厉害些。高岚哎呀一声，捧住他的手，轻轻地吹着……
说也奇怪，阿宝的手不疼了，傻愣愣地看着高岚，陡然间，留海下那两只清澈的大眼睛让他感到莫名地惊慌。
高岚仰起脸，问：“你真的没哭？”
阿宝点点头。一脸的英雄气概，问：“你们坐船干什么去了？”
高岚放下他的手，小声地说：“杜家二老爷要我妈妈去他家的果园尝鲜，我妈妈非拉上我，谁希罕吃那个酸梅子，我婆婆也不高兴我跟着去。”
“杜家二老爷高兴吗？”
高岚看了他一眼，问：“明天要上新课了吧？”
阿宝觉得她的声音忽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日子过得真快，入夏，立秋，天空中飘起雪花，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阿宝和高岚成了好朋友，一直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高岚像一只出笼的小鸟，快活极了，下学后跟着阿宝到处乱跑，溜进别人家的果园摘果子，生的熟的吃得肚子痛，戏班子来了跟前跑后的瞎起劲，连家里的鱼缸里也被放进几条从河里捉来的小鱼，气得婆婆骂她是个疯丫头。并且迁怒阿宝，不准他再登门。
三少奶似乎懒得管教女儿，镇子上风言风语，说她和崇恩堂的二老爷好上了。
崇恩堂的二老爷叫杜世贵，原先在江苏督军兼皖赣巡阅使齐燮元的手下当一名团长，后来队伍打散了，自己也残了一条腿，便回到镇子上，成天不干正事，柱着根铜头拐棍，一摇三晃专门勾引漂亮女人。前段日子他霸着一个说评弹的姑娘，那姑娘年方二十，面容姣好身材苗条，随父亲在镇子上只演了一场就让他给盯上了。先是出钱捧场，后来又让姑娘去家里唱堂会，唱罢就不让姑娘走，姑娘不愿意委身于他，他脸一沉，“老爷我说一不二，你若能出得崇恩堂的大门，必定不是走出去的，我残了一条腿，你得残两条腿，还得搭上脸盘子。”说罢喊家丁将姑娘的父亲打出去，当晚就糟蹋了姑娘。
姑娘的父亲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将他告到官府，官府里的人一听是杜家二老爷，根本就不接他的状子，反说他诬陷好人。
老人万般无奈，一连几天跪在崇恩堂的大门旁，求二老爷开恩，放他女儿出来，弄得镇子上妇孺皆知。杜世贵恼了，让帮会中的弟兄在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把姑娘的父亲装进麻袋，船行半宿，沉到湖底。
二个月后，姑娘他玩够了，转手卖到上海的妓院里，居然还对老鸨夸口：“这姑娘让老爷我调教得出息了。”狠狠地赚了一票。
对待三少奶杜世贵则是另一套把戏，他说和三少奶的丈夫是朋友，朋友之妻不可欺。他带她外出游玩，喝茶，看戏，下馆子吃饭，三少奶原本是风月场中人，岂能不明事理？加上坐吃山空家境窘迫，半推半就依了他，只坚持一条，不进崇恩堂的门，也不让杜世贵进自家的门，杜世贵要求欢就乘船到码头接她，船行至僻静处泊住，家丁摆好酒菜躲得远远的，杜世贵边喝酒边听三少奶唱小曲，喝得兴起便行鱼水之欢。杜世贵常赞叹这个小妇人是见过大世面的，谙风情，好手段。三少奶则淡淡地笑，即便是从杜世贵手中接过银钱也只说一句话：您客气。
现在高岚最恨的就是这个杜家二老爷，这种情绪也传染给阿宝，两个小东西常在一起嘀嘀咕咕，这个咒他一觉醒来被窝里尽是毛毛虫，那个咒他被小鸟啄瞎了眼睛，说着说着，高岚哭了，神情不安，欲言又止。
惊蛰刚过，一天傍晚阿宝去找高岚，告诉她镇子上新来了一个扬剧班子。走到桥上，他看见崇恩堂的船泊在高岚家的码头上，便躲在一边看，不一会，高岚的母亲上了船，家丁摇船驶离了码头。他呆呆地望着，鬼使神差，没有去找高岚，而是朝镇子外跑去。他知道杜二老爷喜欢将船泊在樟树湾，那个地方水流平缓景致优雅。
阿宝到樟树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躲在土坎后面张望。不一会，一条船缓缓驶来，船头挂着一个灯笼，上书“崇恩堂”三个大字。船靠岸，家丁跳下将缆绳系在树桩上，然后又钻进船舱，一会之后出来将灯笼熄灭，跳上岸朝镇子走去，像是去镇口的茶馆喝茶。
阿宝悄悄地向船靠拢，在离船头不远处的一棵大樟树后面蹲了下来。
船舱中隐隐传出说笑声，蓦地，琵琶声起，忽缓忽骤错落有致，伴着汩汩流水，向旷野弥散开来。
阿宝怔怔地听了一会，想不到高岚的母亲琵琶弹得这样好听。感叹之余他问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乐曲忽然乱了，嘎然而止，船儿左右摇摆忽上忽下……
阿宝恨死了杜家二老爷，要是能变成传说中的水鬼就好了，这会就把他拖到水底淹死他。
主航道上有船驶过，船上的灯笼映在水面上，光影斑驳。
阿宝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可是又不甘心就这么走开。踌躇中忽生一念，他溜到岸边，摸到系缆绳的树桩，解开缆绳，探出身子，悄悄地将船推离岸边，心想待会看你们怎么回家。
船顺着水流慢慢地向河中间漂去。阿宝正要离去时，忽然看见有一条大船驶来，船头船尾和桅杆处各挂着一盏灯，扬着帆，快速逼近。
阿宝吓得赶紧趴下，紧张地看着，看不清，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哭爹喊娘，大船上也嚷成一片，“撞到一条船，黑灯瞎火的挡道，找死啊！”
阿宝吓坏了，知道闯下大祸，赶紧往镇子里跑，一路上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回家，刚进门就让爹爹好一顿埋怨，饭不吃上哪去了？喘成这个样子。他撒谎说看戏去了。爹爹气得直摇头，戏戏戏，成天就知道看戏。
第二天，崇恩堂的船被撞沉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镇子，说杜家二老爷和三少奶被救上大船时几乎光着身子狼狈极了，杜家二老爷非但不谢人家救命之恩，亮出身份，耍威风要打人，被人家用长篙照屁股上捅了两下才老实。三少奶的境况众说纷纭，有人说大船上的船工扔一件褂子让三少奶披上，也有人说船工像看西洋景似地围着她转。船进镇子时杜家二老爷脸上堆起笑容，让船工在码头放下他，说要好好地招待弟兄们，船工们看出他不是个善茬，多了一个心眼，将他俩赶到底舱，过了镇子，到一避静处放下他二人。杜家二老爷气得破口大骂，跌跌撞撞摸黑回到家。进了家门就命家丁驾船去追，追上了往死里打。家丁们慌慌张张赶紧去追，追上一条船，不是，又追上一条船，船老板说自已没救过人，家丁面面相觑，再追，追了一夜连那条船的影子也没见着。杜家二老爷没处撒气，把摇小船的家丁吊起来痛打了一顿。
一连两天高岚没有来上学。第三天她来了，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其他孩子也都离她远远的。阿宝想走过去和她说话，犹豫了好一会，刚鼓起勇气，高岚却走开了。
放学后阿宝在路上等高岚，等到高岚走到跟前才从巷子闪出来，高岚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阿宝跟在她身后，走到避静处紧赶两步跑到她身边，高岚扭头看阿宝了一眼，告诉他，妈妈病了。接着哭了，说：“真丢死人了！”
阿宝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
高岚两眼盯着脚下的石板路，边走边自言自语：船系得好好的，怎么就跑到河道上去了？
阿宝心里一阵紧张，如果说出是自己干的，让杜家二老爷知道了哪还了得！霎时间，阿宝吓出一身冷汗。
高岚目光似乎在阿宝的脸上逗留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人干的，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惶恐中阿宝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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