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午后放学,爹爹让阿宝去高岚家送做好的衣服,阿宝不愿意去,说等姐姐回来让她去。阿爹说两个姐姐和妈妈去别人家帮工,他要赶活,小祖宗你就跑一趟吧。说着将包袱塞到他手里,一再叮嘱,虽然是旧衣改做,但都是上等的料子,大意不得。
小镇的地形很有意思,若站在南面的山上朝下望,头枕运河,身子像一个四肢随意伸展春梦未醒的少妇,镇中河道纵横,小桥座痤,尤其是镇子中心的两座拱形石桥,像少妇高高隆起的乳房,相映成趣。东面的那座桥名得月,西面的那座桥叫揽月,镇上的大户人家多数居住在这两座桥的附近。
高岚家的产业虽然让大烟鬼给败了,但坐落在揽月桥东面的祖居尚得以留存,大门面街,青石铺就的石阶自宅院后门直通河边的码头,当年码头上船只往来如梭热闹的很,而如今除了洗衣浆衫的妇人,所能看见的只是那幢破败的大屋子的倒影,风起处,阴森森的倒影在水里晃来晃去。
阿宝的家在镇子的最北边,窄窄的巷子,一溜沿都是低矮破旧的房屋。为讨生活,无论寒暑,石阿三得到镇子中心的街上摆摊子,好在他为人勤勉手艺好,尚能维持生计。
阿宝拎着包袱,慢吞吞地朝镇子中心走去。以前他也给客户送过做好的衣服,多半是陪姐姐去的,难得的几次单独送货,也都是一般人家普通衣料,爹爹知道他贪玩,不放心他。
一路上,他一会儿停下来看铁匠打铁,叮叮咚咚,铁花飞溅,一会儿跟在不知从何处来的香客身后装模作样地念叨阿弥陀佛,看到卖零食的更加走不动,可惜兜里没钱,干瞪眼,流口水。走到揽月桥上,他趴在桥栏上,朝下张望。河水清沏,几条小鱼儿窜来窜去,他吐下一口唾液,小鱼儿争相抢食,他连吐两口,鱼儿聚得越来越多,惹得他兴起,吐得口干了,左右瞅瞅,桥下路边有几块碎瓦,跑过去拣起,奔回桥边,瞄准了往下砸,嗵嗵,水花溅起,小鱼儿四处逃散,见小鱼儿窜到桥洞那边,他奔到对面桥栏处,正要狂轰乱炸,猛地看见高岚蹲在自家的码头上正朝这边张望。他一下想起自己来干什么的了,回头看见挂在桥栏上的包袱,转身朝高岚喊道:“来拿你们家的衣服。”
高岚回应道:“给我妈妈去。”
阿宝见她没动窝,一扬胳膊,手中的瓦片直飞过去,嗵的一声,水花溅到了高岚的身上。见高岚忽地立起,他一猫腰跑去拿起包袱,心里乐着撒腿就跑,把骂声丢在了脑后面。
跑着跑着阿宝忽然站住,扮个鬼脸,悄悄地回到桥上,探头张望,高岚不见了。他想起父亲交办的差事,冲着包袱打两拳,一迈腿来到高岚家的大门前。大门紧闭,以前阿宝只路过这里,从来没有进去过,他透过门缝朝里张望,天井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他抓住门环,乒乒乓乓敲了几下,一个女人在里面问道:“谁呀?”
阿宝应道:“石裁缝家,送衣服的。”
门里面一阵响动,嘎的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高岚的母亲。
阿宝第一次面对这个在人们的言谈中显得有点神秘的三少奶,瓜子脸,弯弯的眉,两眼含笑,长得真好看。
三少奶看一眼他手里的包袱,问:“你是石裁缝的儿子?”
阿宝点点头。
三少奶笑了,说“石裁缝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儿子,真是福气。”
阿宝觉得她笑的时候眼睛和高岚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三少奶接过包袱,见男孩子盯着自己发愣,觉得有趣,便问他上学了没有。阿宝回答说上学了,和高岚在一个班上。
三少奶手一扬,半掩着嘴,笑了。
阿宝觉着奇怪,她怎么这么爱笑。
三少奶一脸和蔼,对他说:“进来玩玩吧。”
阿宝朝她身后望望,想说不了,可是两条腿却不由自主地跨进了门坎,他很想看看高岚的家是什么样子。
三少奶转身将门关好,阿宝看见门边的墙壁上靠着一个木头做的奇怪东西,问是做什么用的。三少奶回答说是顶门的,横平的那头顶在大门上,竖杆撑在你脚下的石窝里。
“顶门做什么?”阿宝不解的问。
“防贼人。”三少奶接过他手里的包袱,招呼他往里走。
阿宝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想,我们家怎么没有这东西?他的脚刚踏进天井,猛听见一声喊:“谁让你进来的!”
循声看去,高岚站在楼上窗栏处,怒目横眉。
做母亲的扬起脸,训斥道:“哪能这样讲话,没规矩。”
“他才没规矩哩,他骂人还拿石头砸我。”
三少奶回头看着阿宝,阿宝涨红了脸,想抵赖,可是眼前的那双眼睛却不容他这样,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可心里又不服气,说:“她也骂过我,再说我石头是往河里扔的。”
“我骂你什么了?”高岚居高临下的问。
做母亲的目光也在问。
阿宝迫不得已地说: “她骂我是猪,笨猪臭猪大黑猪。”
三少奶故作惊呀,抬头看看女儿,高岚的脸儿绷不住了,噗哧笑出了声:“谁让他先骂我的。”三少奶说:“别闹了,下来陪同学玩。”高岚做出一付不愿意的样子,可是一转身就跑下楼来,起先还有些羞涩,转眼的功夫便开始淘气,躲到天井角落的太湖石后面让阿宝找她,两人透过孔洞闪来闪去,说看到你的鼻子,说看到他的嘴巴,乐一阵又跑去看鱼缸里的金鱼,高岚对阿宝说话总显得盛气凌人,处处要占上风。
阿宝没想到她家有这么大,里面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他抬头看楼上,花卉雕饰的窗棂油漆斑驳,阿宝心想她们家要这么多房间做什么。
院子里疯够了,高岚领阿宝进屋,正准备上楼,厢房里走出一上年纪的妇人,喝道:“上哪去?” 高岚回答说去她屋里。老妇人脸一沉,“没规矩,闺房是什么人都能去吗?”
高岚分辩说:“他是我同学。”
“同学也不行。”说罢,老妇人转身坐下,吹了吹手中的纸捻子,边吸水烟边用眼睛的余光审视阿宝。
“婆婆!……”高岚的小嘴噘得老高。
老妇人不为所动。见小姑娘一脸的不高兴,索性闭上了眼睛。
高岚凑到她面前扮个鬼脸,见她没有反应,轻手轻脚的绕过她朝楼上走去,走到楼梯口,回头向阿宝招手。
阿宝站着没动。
高岚急了,小手比划得更快。
阿宝看看老妇人,摇摇头。
高岚生气了,正要返身回来拖他,老妇人突然开口说道:“就你这个小丫头坏。”接着目光转向阿宝,说:“你是石裁缝的儿子?”
阿宝点点头。
老妇人叹道:“能读书不容易啊。”说着脸一摆,“上去玩吧。”
阿宝点头称谢,雀跃着向楼梯跑去。上楼后高岚埋怨道“胆真小,我喊你为什么不敢上楼?”阿宝回头瞅一眼,小声地说:“我能看出来,她正盯着我哪。”高岚乐了,“你真精!”
阿宝不解地问:“如果我跟你上来了,她生气怎么办?”
“不怕,她要是生气我就不跟她说话。她最怕我不跟她说话。”
“为什么?”
“不知道。”
阿宝听糊涂了,可是看见高岚的眼睛里有一丝阴影,便没再往下问。他环顾四周,这也是一间厅堂,只这间厅堂比楼下的那间要小,厅堂两边各有一间厢房。他趴到窗口朝外望,原来这是一座两进的院子,一进二进的窗子对开,两边是高高的山墙,朝下看,天井里的方砖拼出好看的图案。
高岚跑到东面的厢房门口,推开门探了一下头,带上门朝阿宝扮了个鬼脸,走到跟前埋怨说:“我妈妈一天到晚把衣服改来改去。做了出门也不穿,就知道在家照镜子。”说着将阿宝领到西面的厢房,推开门,说:“我住这屋。”
阿宝犹豫了一下,这就是戏中说的闺房?他探头望望,一架床栏上雕着花纹的大床,一个大木橱,靠窗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所有的陈设显得大而陈旧。
他走进屋子,指着书桌对高岚说,“你坐下。”高岚拖出椅子边坐边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阿宝待她坐下,后退两步,左右看看,说:“一点也不像戏里演的。”
高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啐道:“傻瓜!”
阿宝还在那里说呆话:“戏里的景虽简单,但好看。”
高岚生气了,说:“那你去演戏好了,戏戏戏,跟犯大烟瘾似的!”
阿宝认真地说:“我长大了一定去演戏。”
“没出息!”
阿宝生气了,怔了一会,突然说道:“不跟你说了。”
高岚一愣,声音低了下来,“你不和我玩了?”
“谁让你看不起唱戏的。”阿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不喜欢唱戏的,为什么还会唱这唱那。”
“在无锡的时候我妈妈常带我去看戏,我妈妈也会唱,在家里唱给我爸爸听,我爷爷也喜欢听我妈妈唱戏,只有大妈妈不喜欢,有一次我学唱了几句,她揪住我的辨子拖到我妈妈的跟前说我不学好,让我妈妈打我,我妈妈怕她,只好打了我几下。回到房里妈妈哭了,说唱戏不好,让人看不起,以后别唱了。”
阿宝心里一阵悲伤,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看不起唱戏的人,太坏了。他看见高岚的眼睛里也有一丝伤感,不禁问道:“你妈妈现在还唱戏吗?”
高岚盯住他看了一会,说:“我婆婆叫她唱,可是她不愿意。”
“为什么?”
“我婆婆是叫她出去唱堂会,说她再不出去唱全家人就得饿肚皮了。可我妈妈不愿意,逼急了就哭……”
小姑娘的眼睛涌出了泪花。
阿宝忍不住也要哭了,鼻子酸酸的好难受。他忽然想到高岚母亲那张和蔼的笑脸,自己还以为她总爱笑呢。他不禁叹道:“我们家的人都喜欢听我唱,不管什么戏都爱听。”说着他骄傲起来,“左右邻居也都爱听我唱,说我学得真像谁谁谁。”
高岚一脸羡慕之色,说:“你们家人真好。”
“你什么时候上我们家去玩?”
“明天?”
“行,明天午后放学我领你去我家。”
高岚使劲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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