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的时候,阿宝想对新同学说,她的名字应该用兰花的兰。可是一看见她的那双眼睛,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新同学的眼睛似笑非笑,像湾里的泉水,波光鳞鳞,清澈而甜美。
在人们的闲言碎语中,阿宝知晓高岚原先住在无锡城里,她爸爸是一家大商行的少掌柜,妈妈就是本镇人。原先她妈妈家是做绸缎生意的,家境盈实,可是男当家的去沪上做生意时,染上了鸦片瘾,妻子先是劝,后是闹,丈夫索性借口生意上的事躲到上海三马路的客栈里畅怀大吸,过足了大烟瘾便到花街柳巷寻欢作乐,没两年就把好端端的家产化作一缕青烟,末了竟把尚且年幼的女儿抵债给了的一个叫月亮湾的妓院。女儿被龟奴带走的第二天,他的尸体在镇子下游的河湾里浮了上来。
老鸨见女孩儿容貌秀丽,能培养成为一棵摇钱树,便将她收为养女,猜、饮、唱、靓,兼学点琴棋书画,悉心调教。待到年方二八,老鸨放出风声:小女将择日出道。
果不出所料,富商权贵,地痞流氓纷纷前来打探,一见花容月貌清丽可人,个个磨拳擦掌,誓拔头筹。
那位少掌柜到沪上办事,在酒席上听说了这回事,酒酣耳热之际,与人打赌,愿以一千大洋破瓜。
当下有好事者屁颠屁颠的跑到老鸨处递话,定下日子。
是日傍晚,少掌柜由一群白相人簇拥着直奔月亮湾,离月亮湾尚有百十步,便见大门口张灯结彩,比往日更加热闹几分。近至门前,一龟奴在门口候着,见少掌柜来了,向里传话:“贵人到。”
进得大门,两个妇女满脸是笑的迎上来,连声道:“花筵早已备好,就等着您哪。”说着领着少掌柜一行人上楼。
上得楼来,但见另一番天地,花厅里摆着六桌酒席,右边是一小阁,布置得花团锦簇,粉红色的帷幕虚掩着,有一丽人端坐其中,朦朦胧胧透着温馨。正看得眼珠子要往外蹦,老鸨领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妹迎了出来,干柴烈火,情哥哥好妹妹一阵乱闹,待少掌柜在首席坐定,老鸨拍了三下巴掌,帷幕徐徐拉开。
只见阁中那女孩儿一身素衣怀抱琵琶坐在绣墩上,脸儿不着任何雕饰像沐着晨露的芙蓉,目光含羞,似笑非笑,把这一群风月场中的老手看得目瞪口呆垂涎三尺。
女孩儿玉指轻拈,丝弦铮铮吐出串串玉珠,犹如天籁。
众人不由的齐声叫好。
少掌柜如梦方醒,连忙唤跟来的伙计,“赏!”
伙计赶紧捧上一个小锦盒,刚要送至女孩儿的跟前,老鸨一把夺去。见少掌柜面露不悦,连忙说:“什么好东西,做妈妈的先看看。”说罢打开锦盒,众人眼前一亮,好大的一付钻石耳坠。
一曲终了,老鸨喊女孩儿过来陪酒,女孩儿莲步轻移,在少掌柜的身边落座,没等放出手段,只是含情脉脉的一瞥,少掌柜便举杯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花筵酒席足足闹腾了两个时辰,少掌柜被扶入洞房的时候已酩酊大醉。夜半时分醒来,猛地见到女孩儿和衣坐在床边暗自垂泪,他不由的一惊,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女孩儿悲切切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少掌柜听罢一声长叹,片刻之后问女孩儿愿不愿意做妾?女孩儿扑咚一声跪下,说只要能救她出去,做牛马也心甘情愿。
这一夜女孩儿曲意奉承,少掌柜如沐春风,午时方起。起后即叫来老鸨,说他要为女孩儿赎身。老鸨起先不愿意,后见少掌柜执意要赎,心想他黑白两道都有朋友,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便开出一万块大洋的价码。少掌柜当即给她开出银票,喊来自己的伙计,让他给三少奶置办衣裳首饰,月亮湾的一根布条子也不要带走。
三少奶到无锡后的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高岚,这个名字是老掌柜取的,老掌柜说他和三少奶的父亲有过一面之交。
三少奶过了两年的好日子,第三年四少奶又进门了,便逐渐失宠。又过了几年,少掌柜进川办事,不知怎地惹恼了袍哥,让人给大卸八块扔到了长江里。消息传到家里,哭成一片。刚办完丧事,大少奶便放出手段,将其他几个少奶奶一个一个逐出家门。万般无奈,三少奶只好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和这些年积攒的私房钱,带着女儿回到小镇娘家。
小镇的西面有一座山,山不高,形峻峭,树木葱茏,风景优美,自明嘉靖年起,这里便建起一座尼庵,名号天净寺,传说第一位住持是个削发还愿的公主。此后,香火时兴时衰,至今日,寺中只剩下老老少少四个尼姑。暮鼓晨钟,青灯伴佛。
三少奶带女儿回到小镇后,常到寺里进香,起初高岚同母亲一起焚香跪拜,后来就不乐意了,进了山门嘴巴噘得老高,说那些天王凶神恶煞好可怕,母亲奈何不得,让她陪伴到寺前便放她自个去玩,再三叮嘱别走远。
高岚喜欢在山上游玩,放眼望去,绿树,蓝天,风儿吹在脸上爽爽的,草丛间花儿悄悄地绽放。在高岚的心目中,山里的花要比无锡大宅院的花纤巧有灵性,小姑娘不愿回想在大宅院里的日子,大宅院里的人很多,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仆人轿夫厨子,可是她却感到孤单,奶奶从不正眼瞧她,大妈妈非但如此,还不让自己屋里孩子和她玩,她记不清父亲是否抱过自己,除了母亲,似乎只有爷爷喜欢她,喜欢的方式是捏她的脸蛋,说这小妮子的脸蛋像一朵沾满露水的鲜花。离开大宅院的时候,母亲领着她向爷爷辞别,爷爷朝她们母女俩身后望了望,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
高岚想起上次摘回去养在花瓶里的花蔫了,于是找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采下,红的黄的淡紫色的,扯几片叶子,扎成一束,一边闻着一边朝山下走去。
那天阿宝陪母亲去寺里进香,在菩萨面前磕了三个头他就溜了出来,踏上山径,捡起一根柴禾棒,舞刀弄枪,撒着欢向山上跑去。转过山坳,惊出两只山雀,呼啦啦飞去,小家伙嘴里振振有词,学着戏中的人物,提刀拍马一阵猛追,直到鸟儿不见了影子,方才气喘嘘嘘的停下。
一阵山风吹来,阿宝感到好惬意,不由的学着翠翠的腔唱了起来:“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泪眼偷淹……”正在得意处,冷不丁清脆脆的一声:“难听死了!”
他扭头一看,是高岚,刷地涨红了脸。接着又不服气起来,说:“这是旦角,不懂别乱说。”
“谁不知道是旦角,好好的调让你唱成了耗子叫。”
阿宝没想到她会这样奚落人,又气又急,嚷道:“有本事你也耗子叫一回。”
小姑娘骄傲地抬起头,“想听我唱戏?美的你……”
刹那间,阿宝觉得她的神情像戏台上的小姐。
看见阿宝傻愣愣的样子,高岚觉得挺好玩的,有心逗他,“别说旦角,我还会唱老生,让我扮你爹唱一出打渔杀家。”话没说完自个忍不住笑做一团。
阿宝一听,心里生气,不知怎的却傻呼呼地笑了,大声地说:“我扮你娘。”说罢一愣,觉得还是自已吃亏,一急眼,骂了一句脏话。
高岚脸一绷,厉声回道:“你骂人,坏蛋!”
阿宝一怔,仍想着逞强吓唬她,可是一看人家两颗大泪珠子挂出来了,心里有些发慌,他不想惹高岚不高兴。
高岚嘴巴紧紧地抿着,不想让这个坏蛋看见自己的落泪,扭头就走。走出没两步,就听那傻小子在背后说:“你也骂我就是了。”小姑娘不理睬他,他就跟在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让高岚骂他,他绝不还嘴。小姑娘倏的转身,难听的话说不出口,忿忿地啐道:“猪!”说着仍不解气,连珠炮似的,“笨猪臭猪大黑猪!”
看见她说的上气不接下气,阿宝乐了,两只手扮成猪耳朵,忽扇了几下。
高岚更加生气,手一扬,将花束朝他掷来。
阿宝没留神,花技触到了眼睛,一声惨叫,捂住了脸。
高岚一怔,看阿宝捂着脸,痛苦万状的样子,慌了,怯怯地问他怎么了,阿宝两眼紧闭,他喜欢高岚这会儿的声调语气,不再感到疼痛,透过指缝偷偷一窃,居然想笑,赶紧把头低了下来。
高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嘀咕一句:“谁让你骂我的?”
阿宝不想再让高岚担惊受怕,将手拿开,眨巴眨巴眼睛,想挤出两滴眼泪,紧赶着说:“我活该,其实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骂你。”
“谁信。”
“真的!”
小姑娘鼻子嘴巴一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喜欢唱旦角?”
阿宝点点头。
“为什么?”
“好听。”
小姑娘脸红了,没等阿宝问,说道:“我喜欢小生。”说罢眉一扬,唱道:“这琴,她教我闭门学禁指,留意谱声诗,调养圣贤心……”
阿宝没想到她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不由地赞叹道:“唱得真好,你可以进戏班子了。”
高岚脸色骤变,“你咒我?”
阿宝一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谁要做戏子?你才进戏班子呢!”
阿宝大为不解,说道:“唱戏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戏里的角,那怕是青楼女子窑姐儿……”他猛的打住,高岚面色苍白怒目圆睁,他不知道自已说错了什么,高岚一脸的怒气让他张慌失措,他太想和高岚做朋友了。
高岚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阿宝急了,抓起地上的花束,喊道:“等一等,你的花还没有拿呢。”
高岚头也不回,身子闪了几下,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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