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石凡梦见网上粘住了一只蛾子,是那种肚皮亮晶晶的大蛾子,刹那间自己变成了蜘蛛,欢呼雀跃,守在一边看着这个胖家伙不停地挣扎,兴奋、垂涎欲滴……
早晨醒来时石凡突然有了食欲,想吃点除了泡饭馒头之外的东西。起床后他对女儿说,想吃烧饼。女儿忙着给她儿子炒蛋炒饭,像是没听见。石凡心里不高兴,清清嗓子又说了一遍,女儿扭头看他一眼,对自己的丈夫喊道:“听见没有,给爸买块烧饼去。”女婿出门时嘀咕了一句,“吃什么烧饼,真会找事。”
早饭后石凡觉着精神尚好,便不顾女儿的劝阻执意要出门。出门前,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刮了脸,站在镜子跟前将花白稀疏的头发仔细地梳理一番,缺了几根齿的梳子刮得头皮麻酥酥的,渐渐地,脸上有了一丝生气。顾盼间,镜子中出现女儿苍白憔悴的脸,脸上挂着讥笑,“干吗呢,还想着上台亮相找喝彩哩?”
他也不做答,指尖掐着梳子一掠,像是弹拨乐器,眉宇飞扬,绽出一个神采奕奕的笑容。
女儿静候他的一句台词。
转瞬间,笑容消失,出现在镜子里的是一脸苦相。女儿以为他在做戏,可是听到的却是一声长叹,老人的眼睛迅速暗淡,蒙上了一层泪光。
出门时女儿在身后喊了一句,说什么?没听清,他也不想听。下楼时他稍稍地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落脚,还好,没那么惨,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出了楼门洞,踌躇片刻,朝河堤走去。
百十米远距离,石凡歇了一气才走上堤面。身体好时早晚他都上这里来,喊两嗓子,甩甩胳膊踢踢腿。早年这金川河河水清澈,有鱼有虾,如今满河床乌黑的臭水,鱼虾绝迹。可他还是爱上这里,一是习惯,二是爱看两岸河堤上的垂柳,尤其是现在这个时节,万千柳条吐出嫩绿的芽儿,风起处,飘飘荡荡,洁白的柳絮像一只只小精灵,忽忽悠悠漫天飞舞。他会像儿时那样,张开手掌,小心翼翼地让柳絮落在掌心,欣赏一番,轻轻一吹,让这小东西继续它的旅行。
可是今天他却没有了那份兴致,是生病的缘故?还是……
他伫立河边,柳枝拂过脸颊也全然不知,呆呆地看着污浊的河水,每当看到洁白的柳絮落入水中,心里便有些异样。
今天是大姐(他一直这样称呼自己的妻子)的忌日,大姐去世三年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自己:大姐死的那天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有?
三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石凡,尤其夜半时分醒来,孤寂的目光在黑暗中漂浮,冷不丁打个闪,耳畔响起大姐的声音:“我就是要和你结婚,带你走正道。”他清楚地记得,听到这话自己哭了,被她毅然决然神情所感动,大姐当时是区委宣传部的一名科长,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列车员。至于爱情,他没有深想,那个时候他对大姐满怀敬意,结婚以后则有点……他一直无法甚至不敢评判四十多年的夫妻生活,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她是大姐,自己是小弟。大姐有大姐的威严,小弟则甘当配角即便有些儿淘气,夫妻间缺少的是那种缠缠绵绵的爱情,虽然生了三个女儿。
石凡记得刚搬到这一带居住的时候,住的是平房,离河边稍远一些,他领着三个女儿到河边玩,孩子们扯下柳叶一片一片地撒到河里,柳叶像一只小小的船儿,悄然入水,摇摇晃晃,随波逐流,突然间闪出一群小鱼儿,一阵乱啄。在女儿的欢声中,石凡情不自禁地摘下一片柳叶,嘴里念叨着,一本正经地将柳叶放入河中,三个女儿闹喳喳,问爸爸干吗要这样,石凡说他许下一个心愿:让这片柳叶顺着河漂呀漂,一直漂到长江漂到他的家乡,去看看他的妈妈也就是她们的奶奶,拜托啦!孩子们的小脸一下子严肃起来,一人摘下一片柳叶,学着爸爸的样子,将柳叶放入河中,目送它渐渐远去……
一九二四年的春天,江南的一个小镇上,一声啼哭让忙活了半辈子的裁缝石阿三喜上眉梢,他有儿子了。
自打儿子睁开眼睛,石阿三就开始琢磨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贵了养不起,贱了心不甘,便一直喊他阿宝。儿子七岁了,要进学堂念书了,才急忙找到摆测字摊的刘麻子,让他给儿子起个名字。
刘麻子要过阿宝的生辰八字,摇头晃脑神神鬼鬼,说:“你儿子天资聪颖前程远大,应落个单名,帆。”说罢两眼珠子白多黑少盯住他看。
石阿三赶紧递上一吊铜钱。
刘麻子没接,问:“你几个儿子?”
石阿三欠身一揖,“天热了我给你缝件褂子。”
刘麻子这才接过铜钱,说:“你儿子出息了前程远大,混砸了浪迹天涯。”
回到家里石阿三把刘麻子的话原封不动地对老婆说了一遍。两口子面面相觑,石阿三看一眼正在屋前玩耍的儿子,说:“我看把那个帆字去掉一半,就要一个凡字,免得我俩老了没依靠。”
老婆轻轻地叹一口气,“就叫阿宝多好。”
小镇枕着运河,是个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川流不息。做买卖的,扛活的,云游四方的和尚道士,要饭的乞丐,涌进涌出。最让阿宝欢喜的是隔三岔五光顾小镇的各色戏班子,京剧扬剧淮剧滩簧评话杂耍,你方唱罢我登场。
小镇的戏台子在镇子的中央,坐北朝南,四根柱子一堵墙撑起一方黛瓦,底座一水的青砖,台口的两根柱子上挂着一对竹匾,上联“真真真切勿将真看假”下联“假假假诚以借假形真”戏班子来了得自个置景拉幕,太阳没落山,戏班子的人便四处吆喝:“看呀,全本的《玉簪记》,份中恩爱,月下姻缘,道姑也要红杏出墙。”
入夜,汽灯高悬,乐声大作,台上生旦净末丑各显其能,台下叫好声一片,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场一饱眼福,即便某个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广结善缘。戏班子来小镇唱戏,首先得到那些深宅大院投帖子,准了,便自然有人出来维持,看场子的,冲茶倒水的,卖零食的,收钱的,一应俱全。
阿宝第一次看戏是他“周岁”的那天,舅舅把他扛在肩上,原以为锣鼓家什会吓着他,所以离台口远远的,谁知开场的锣声一响,小家伙就乐开了,两只小巴掌直拍。周围的人都说:准是个戏秧子。
阿宝家贫,填饱肚子已属不易,想舒舒服服的看戏?没门。可是阿宝就迷这个,锣鼓家什一响,便神魂颠倒,好在他人小,又机灵,总能猫在哪个旮旯里过他的戏瘾。日子一长,他居然也知晓了几出戏,也能跟在后面有板有眼的哼哼。
有一回京剧长记班要来镇子演全本《西厢记》,听到消息,阿宝就开始猫抓心,人坐在学堂里,心早跑到了码头上,因为长记班的旦角翠翠年方十七,瓜子脸杏仁眼,扮相俊俏,加上天生一付好嗓子,在这一带红透半边天,阿宝最喜欢看翠翠下船的样儿,出舱门灿烂一笑,腰肢一闪,人在跳板上行如拂柳,影在水中紧紧相随,轻盈妩媚,如在画中游。
因为走神,那天阿宝的掌心吃了老师十记板子,并罚他抄写十遍课文。
晚上放学回到家里,阿宝没敢在爹妈面前喊疼,更不提罚抄课文的事,大不了明天再挨一顿板子就是。
掌灯时分,一家老小围坐一桌,母亲揭开锅盖,雾气中,变戏法似的从糠菜碎米煮成的稀饭中拎出一只小布袋子,撑开袋口,将净米煮的干饭倒在阿宝的碗里,然后喊大丫头给其他人盛饭。做姐姐的一边盛饭一边拿眼睛瞅弟弟碗里的白米饭,另外两个丫头夸张地嗅着鼻子,父亲往儿子的碗里挟了块腌罗卜,让他把今天在学堂里新认的字念给自己听,母亲埋怨道:“你还让不让儿子吃饭了?”父亲笑笑,对他来说,听儿子背诵课文比吃肉还快活,第二天在街上做活的时候也有了向张皮匠王篾匠炫耀的资本:“阿宝又认好些字了,背诗给我听,什么……什么……”末了嗨的一声,说自己的脑子不好使,儿子背了那许多诗竟一句也没记住。
吃罢饭,阿宝谎称已温习过功课,装模作样地要帮姐姐洗碗,母亲赶紧拦下,说读书的人最辛苦,让他出去散散心。阿宝赶紧应下,出了门撒丫子直奔戏台子。
阳春三月农活忙,此时能坐下看戏的人还真不多,不是有钱的主儿,便是闲着无事的过路客,也有些涂脂抹粉的妖冶女子,打情骂俏四处招摇,以便散场后能捎带回一个蠢东西。
离戏台子还有一截路,阿宝就被飘过来的乐声激得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得得锵,一路疾奔。
眼前灯光一亮,阿宝站住了,戏已开演。
红娘道:“小姐有请。”
翠翠扮演的崔莺莺缓缓而出,朱唇微启:“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余音未了,台下喝彩声已响成一片。
因观众不多,看场子的人盯得紧,阿宝不能近前,把他急得团团转。好容易瞅准看场子的人一转身,他蹭的一下钻了进去,七拐八拐,在台口东面的暗处躲了起来。
在阿宝幼小的心灵里,戏里的情节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故事,舞台上的角个个才学八斗风情万种,要不就腾挪翻滚舞枪弄棒功夫了得。小小的年纪,他还分不清这戏那剧的特色,一味恋着喜欢的角。长记班的翠翠,唱扬剧的小兰花,还有锡剧吴记班中的月月红,都让他着迷。这几个角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年轻,都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水灵灵嫩葱儿一般。阿宝还跟小兰花说过话,那天他到小兰花她们住的客栈串门,见小兰花在天井里洗衣服,便问:“做小姐的还要洗衣服?”
小兰花笑了,说:“那是戏里。”
他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戏里的日子多好。”说罢竟红了眼圈。
小兰花和几个姐妹见他这付傻样儿,咯咯咯笑弯了腰。
鼓乐声中,阿宝不知不觉挪动了位子,谁让台上的戏这么好看呀。但见那张生高吟一绝:“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这边红娘言语凑趣,莺莺含羞唱和:“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见台上的角这样那般,阿宝不觉笑出了声,正开心着哩,冷不丁让人揪住了耳朵,哎哟哟,扭头一看,是看场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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