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适盼望这天盼得太久,真正到这天却没那么激动,成顺理成章的事,没有先前的期待。他早上起来,天才蒙蒙亮,迫不及待的摇醒思源,要他专心写作,他对思源的好对他的期待都已经不可代替了。诚然,思源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他专心写作,推掉许许多多的事,期翼着能有朝一日报恩。程适明知多此一举,可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真要说时,已不知从何处开口。顿了顿,邓爷爷打电话催了,背起行囊直接赶往车站。
车驶离东南,行走在高速路上,此时看前挡风玻璃结满细小的水珠,雨刮器一刮过,看清天空被墨色的浓云挤压,沉沉的似要坠落下来,压抑的整个车厢都静悄悄的。人很快被车体摇晃得迷迷糊糊,既而歪歪斜斜靠座位上打盹。不知几时,人在暖气的包裹下,满脸热烘烘红通通的发烫,眼睛自然而然张开,伸个懒腰,擦擦玻璃窗的雾水,远远看去,山坡上白皑皑一片,晶莹剔透的,还给了大自然最纯粹的颜色,此时竟然比来之前更加的兴奋。
到达黄尚侗寨,车稳稳当当停下,下车看这片土地,此时已换上了新颜:冰雪压弯了竹子,形成一个个拱门;红色的灯笼给素颜点染上喜庆的色彩,而显得更加耀眼;身穿侗服的人们来来往往,悦耳的银饰,叮当叮当;农家的一缕缕炊烟,正慢悠悠的上升,然后消散,在空气中弥漫柴火味的馨香。遗憾的是赶不上开幕式,只能欣赏这一番美景,听听家家户户喝酒划拳的声音,一一拒绝乡亲们邀请的盛情,足以慰藉这个杂乱的心。
寨中走了一圈,程适想回家,他最想去看奶奶。面对一天天老去的奶奶,能看一眼就递减一次的下滑过程,无不唤醒那一程归途。见邓爷爷兴趣盎然,不敢贸然开口,主角不是自己,只能亦步亦趋紧跟着。邓晗瑛从程适的面部表情中看出那一丝丝的无奈,在爷爷耳边嘀咕两句,转身看程适。邓恒轩笑了,空气因此轻松了许多,于是陪程适先回家。
程适进家门,抱住奶奶就说:“奶奶,爸爸的老师邓爷爷和爷爷的孙女今天来我们家过节,你准备了什么好菜?”说着扫视橱柜盖着的盘子。
邓晗瑛扶爷爷上火铺。细兰脸色刷白,大声说:“适儿,我知道……”话没说完,呛了一口,在那抹眼趟泪。程适给奶奶捶背,哭着说:“奶奶,你怎么了,不要吓适儿,适儿回家了你不高兴么?。”细兰哽咽,舒了一口气,抽搐的双手拍着程适,变了脸色,青筋爆出,含泪笑着说:“适儿,今晚我约了你三叔妈帮我描鞋样,你招呼好你的客人,菜不够再炒两个,我不能陪你们。”说着就要出门。
邓晗瑛纳了闷了,这人怎会是这样子,家里来人了就躲出去,明摆着不喜欢我们,坐了这么久的车,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肚子都咕咕叫了,这人真是奇怪!
邓恒轩跟着从火埔下到地,重复刚才还没说的话,说道:“细兰,我看你来了,我将是入土的人,还能再见你一面,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说着泪水也滴落下来。
这么一折腾,弄得程适和邓晗瑛一头雾水,半天捋不出头绪,觑看老人浮想联翩。程适抱住奶奶,尽力让她留下,要问其中原委。细兰苦着脸色,抽抽噎噎指着邓恒轩,说:“你问问他,他教了别人一辈子,自己什么也学不会。”
邓恒轩用乞求的口吻说:“细兰,这不是来看你了吗!错就是错,我不能原谅自己。”
邓晗瑛本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听到此已然明白大半,难怪爷爷自从奶奶离世后就念叨回家,原是为了来完成心愿的。爷爷真讨厌,隐瞒得这么深,就不知道奶奶知道这事不,要是知道也会提起的。可怜的奶奶,你被欺骗了一辈子。要是爷爷你早说,也能原谅,都一把年纪的人,做孙女的怎会去干涉。多年不见,总有些话,给你们个空间吧。想到这里,向程适努嘴使眼色,拉他出到门外。
龙细兰看邓晗瑛拉程适出去,其眼神迷离,动作过于亲昵,不放心的交待邓恒轩,说:“我说不要让适儿和你孙女走的太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都是你作的孽呀!”说着重重的捶打胸口,犹如剜心般的刺痛。
邓恒轩彻底明白,两肩往上耸立,说:“细兰,你瞒了我四十六年,现在才告诉我。”
程适站在门外,里面说的话一字不漏听得真切,脸色渐渐沉下,脑袋火辣辣的像要炸裂开来,来时的兴奋此时下降到冰点,乱七八槽的胡思乱想,于心不甘,莽撞冲进去,问道:“奶奶,这是为什么?你跟我说,你跟我说!”急的泪水直流,像被雷雨淋湿了似的丢魂落魄。
龙细兰紧紧抱住程适,心似烈火烘烤,吱吱发出声响,她能忍住剧痛,却不知如何回答,后面寄希望于邓恒轩,谁知他在原地木木呆立着。邓晗瑛也进来,在一旁痴痴守望着爷爷,热泪在眼眶里滑动。
程适挣脱奶奶,跑出屋外,沿来时的旧路,下到鼓楼,走一段河堤,过寨脚风雨桥,在一座大山面前止步。邓晗瑛也追来了,要是没有今天——不!是从昨天直接到了明天,程适会给邓晗瑛细细讲述风雨桥、鼓楼的故事,而现在他想撒腿狂奔。晗瑛在身后边喊边追,见他握紧一根木棒使劲耪着路边的杂草,像疯子一般,吓的自己忙缩回,站在一米开外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干嘛要发火,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能接受,干嘛要瞒我,到现在,我连姓都要改了!我不相信,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也真不了,你这样吓死人的知不知道!我就不该来这里,就不该听到那些话,你知道我的心吗?”邓晗瑛说着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对天放声大哭。
程适仍下木棒,过去扶她,可如何使劲也扶不起,只好蹲下,与她说:“是假的,都是假的,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沾不上边。”邓晗瑛揩干面颊上的泪,顺势抓住程适的两肩,说:“你知道吗,我也不愿意相信!”程适不懂她的心,只知道自己被她来回的推搡,一屁股坐到牛粪上,软软滑滑的,心想:“这回完了,刚买的裤子,明天穿短裤回去吧。妈妈的,要知这样,刚才也该选个位子。”邓晗瑛见他不回话,以为明白了自己所要表达的一切,松开双手,站起来说:“那我们离开这里,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想在别人的腋窝下活着。”
程适有些忐忑,站起来,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我不能走,你也不能走……”后面这句晗瑛听不清楚,见他嘴在动,声音吞回肚里,瞧见他裤子上的牛粪,忍不住笑了。
程适看她笑的样子,一半泪水一半苦水,还有那一丝的希望,瞬间衍化成深深的怜爱,鬼使神差的上前,一把欲要揽入怀中。邓晗瑛双手一顶,乘势推到一边,说:“有人。”程适转身看,真有个人走来,到认出他是龙颖老师时,赶快擦掉眼角上的泪,上前礼貌称“龙老师好”。
龙颖认出他们,看他们眼角的泪痕,好奇心怂恿他要去问,他知道现在去问也问不出什么,临时改了口,耐心说:“你们回来过节呀,邓老师也来了吧,他怎么不提前通知我,我好来接你们。”
邓晗瑛说:“爷爷说不想麻烦你们,他一个人悄悄的回来看一看,就知足了。”
程适看她回答的毫无违和感,佩服她说话的高明,要是自己会倾其所有,毫无保留的说个没完没了。龙颖笑着说:“邓院长的为人我们都知道,做事事事小心谨慎,从不想麻烦别人。”——有人打电话,他转身接听,说:“李教授你好,今天有什么指示精神?”
邓晗瑛想要听是哪个李教授,可是音量调得太低,听不出声音。根据他们所谈的内容可以判断这人就是东南学院的李长善教授,至于谈话的内容也猜出了八九,她懒得揣度,等龙颖挂掉电话,礼貌的问道:“龙老师,你要不要去看我爷爷呢?”
“哦,不去了,下次去东南看他,今天是来走访帮扶户的,有点忙,还得赶回学校。”
邓晗瑛想早点带程适回家,免得他奶奶担心,也不是很留,延宕一会,自回去。
程适因龙颖的出现,暂时忘掉了内心上的痛,继而忘掉了别人。你可以很快忘掉别人,别人却时时把你记起。唐绍陵和方鼐两位师兄就他当一件事记在心上,两日不见人影,私下商定,回来要好好的捉弄他一番。
谈论正酣时,程适幽灵一般穿了进来,以为东窗事发,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一惊吓,把魂给弄丢了。许久,才抚平这颗脆弱的心灵,埋怨一通后,开始质问道:“程师弟,这两天你杳无音讯,是在玩失踪?神神秘秘的是到哪风流来?”
程适与师兄道了歉,躬腰整理背袋,听到这种混账话,急得满脸通红,扔掉手中东西,狠狠的回道:“我回一趟老家,你们要想到哪里去!”
柳思源进门就听见程适这般厉声的说话,担心他冲撞师兄,上来解释道:“师兄,程适邀请邓院长回老家过侗年,前天不是说了么,是你们忘了是吧。”
看他这副表情,换了一个样,再问下去等于自讨没趣,不如不问,预设的情景和台词全白费。程适从包中拿出板栗、胡桃、紫薯这些乡下土生土长的野果分与众人,脱掉鞋袜,仰躺到床上,拉出被子蒙住头,不吭一声。大家享用了果子,又见他这模样,兴致一扫而光,各去做各自的事去了。
次日,思源把写好的一摞稿子递给程适,程适无心理会,原封不动放到桌上,一人孤身出去。思源不知原因,去时好好的,回来就变成了这样,问他,他也是遮遮掩掩,真替他捏一把汗,悄悄跟在身后,他一个人在足球场上,心事重重,没完没了的走,竟一连几日。
不知过了多少天,思源回教室把稿子装订成一本薄册子,准备拿给邓恒轩,顺带问问程适的事。恰要出门,撞见程适阴郁着脸色,不慌不忙迎了进来,一搭手捏住自己的肩膀,揍过来极秘密说:“邓爷爷病了,怕是坚持不了几天,老人知道生命的尽数,晗瑛她爸正赶着回来呢!”
柳思源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焦急万分,慌忙之中说:“那邓晗瑛还不哭成个泪人!爷爷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其亲情胜过父亲,要是一病不起,她怎么办?你这些天跟丢魂了似的,全不管事,让我感觉到你好陌生。”
程适苦笑着,心里空荡荡的,伸出那颤动的手,哀求道:“我心头很乱,你多出点力——不说了,陪我出去走一走,我好害怕。”思源陪他出来,走了一圈又一圈,很晚才回寝室。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阳光融融,哄睡地球上的孩子们,午饭过后,程适随思源上读书馆,扒在桌上,拿一本书信手翻几页,几时睡去都不觉,迷迷糊糊的走到一个地方,远处有一白发老翁向自己招手。上前一看,这人好眼熟,像在那里见过,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老者伸手摸自己的头,笑道:“我要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你为人正直,前面的路很长,要走在正道上,将来是有所作为的。经历这些磨难后,你会懂得生活,要坚持走下去。”传彧听这话从未有人说过,有些意思,老人一脸慈祥,没让人害怕,便问道:“您要到的另一个世界在哪里?”
老翁回道:“人的终点!”说完,他身旁冒出一男一女,身穿白色长衫戴着墨镜,黑社会的模样,一人抓住一边手,拽着老翁朝江边走去。程适想上前问个明白,却被狂风吹倒在水里,一条巨鱼游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过来,吓得他惊叫一声醒来。睁眼一看,窗外一阵风席卷着落叶朝屋后边而去,身子凉了半截。
思源坐在旁边,被他吓了一跳,看书的同学回头探望,未免有些难堪,拉他袖子问道:“大白天的做怎么噩梦?”程适吓出了一身汗,勉强回道:“没事没事!”心却想:“在乡下常听奶奶说,人将要离世时就会托梦来辞别,是收生前脚印的,莫非有人要走了,会不会是邓爷爷?”想到这里,二话没说,拉起思源就走。
邓恒轩从黄尚侗寨回来就病了,邓晗瑛在家照顾左右,上课也没有去。这天她打算去跟班主任延长请假,见爷爷懒懒的,也懒去了,爷爷平日最喜欢喝汤,便炖了锅猪排骨,加一点青菜,装了一碗端去,一勺一勺舀送到嘴边。邓恒轩说东西太油腻,喝完几口直摇头。邓晗瑛笑着安慰,说道:“爷爷,答应我,快点好起来,如果你不要我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孤独了。等我毕业就去找工作,上班后就给你找一个孙女婿,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你坐上席,我给你磕头。我要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那套老规矩嫁给别人,你说我穿侗装的样子好不好看?”
邓恒轩吃力地点点头,笑道:“晗瑛穿什么都好看,就像当年你奶奶一样!我做的这些事,你原谅了吗,还恨爷爷不?当时真没有办法,按文件要求要及时赶回城里去报道,还有一些人发现我们在自由谈恋爱,风声正紧,我必我须得走,丢掉工作是小事,可能连命都保不了。我想等一两年风声过后再去找她。我错了,当时她已有身孕,我给她的药她也不吃,见我一走,赶快找个人嫁了,免得受沉潭的苦罪。这一切真是苦了她,我以为是她负了我,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去看她。晗瑛,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把存款的一半拿给她,剩下的留给自己,算是对她的一点点补偿吧!”
“爷爷,不许你说这种话,我已经不恨了,只要你答应我健健康康的,我们还可以把奶奶接来家里,我把她当亲奶奶待。”
“嗯,我懂事的乖孙女!爷爷也做不得你的主,柳思源这孩子是农村人,心地单纯,勤奋踏实,他的思路与别人完全不同,一定能够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如果你们能走在一起我就放心了。这里有一封信,你递给他他就全知道了。晗瑛,我很困,想休息一会,以前你睡觉都是我讲故事哄你,你也来给爷爷讲一回吧!”
邓晗瑛哪懂得这是将咽气之人最后的交待,接过那封信,回道:“爷爷,你糊涂了,我们不谈这个好吗!”说着把信掖进口袋,开始讲道:“从前,有一位渔夫非常贫穷。他几乎不能保证自己、妻子和三个小孩不挨饿。每天清晨他很早就出去打鱼……”渐渐的爷爷不搭话,慢慢地闭上双眼,邓晗瑛停止不说,端碗放到厨房,吃了一碗饭,回来靠在爷爷床边的藤椅上,懵然睡去。
不知过了几时,突然被“嘭呱嗒”一声响给惊醒,起身来看,是爸爸邓丰欣回来了,悬着的心得以放下。邓丰欣来不及爱慰女儿,放下手提箱就问爷爷情况怎样?邓晗瑛指着里面答道:“睡了,刚刚才睡。”邓丰欣走进房,坐到床沿上,拉出父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手冰冷的没一点生的气息,再摸鼻梁下,已没了气,知道人已经走了,顿时失声痛哭起来。邓晗瑛看到这光景,猜想到是什么情况,也痛哭起来。
程适他们刚走到珠联湖边就听见哭声,知大事不妙,都伤心落泪,看邓丰华匆匆走来,两人紧跟其后,走进屋里,呆呆地望着,眼泪像瓦檐上滴落下的雨滴,连连续续。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邓恒轩刚走几天,众人还沉浸于痛苦中时,程宗湛急匆匆接走程适,直奔老家,说奶奶已病危。刚到家,奶奶也永远闭上了双眼。
老人的后事办理妥当,最痛苦的日子也会渐行渐远,大地间迎来一场大雪,这场雪比任何一年都持续得长久,有人说这是上苍特意惩罚人类来着的,人的罪恶已经让天神寒心。仿佛说得也有道理,这个冬天死的人就特别的多。雪铺盖在地球脊背上,也把一堆堆新起的坟给覆盖住,还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一个多月后,太阳在山坞上重新露出,大地更变了容颜,上苍又赐予了人们生的希望。有人说这是他们行善多了才感动上天,放出太阳拯救了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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