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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第二十章 朔望甸园)

时间:2021/9/2 作者: 牛郎 热度: 282141
  第二十章 朔望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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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杆丑事披露,革生组长免职,真是天雷轰地,震动了宋家村男女老幼的心,麦杆真的成了千人痛骂的过街老鼠,有人聚的地方,都在挖麦杆这些年来的恶行,这人良心全黑了,毁了讨饭佬一家不用说,批阿林,抓招生,砸二队,打阿千,全是伊制造的。出了这样的败类,宋家要好好反思反省,老祖宗都要出眼泪水了。

  只有宋军,从不参与议论,自己做好赤脚医生,空下来就看书。天下这么大,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善恶都在心中,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这样最好。

  合作医疗室门一开,宋军看到门缝中塞进的一封信,是支仁的,大概是店主塞进的吧。

  支仁信中感谢宋军等同学为父亲昭雪所做的一切,这些年来,我苟活在痛苦中,就是盼这一天的到来。目前,一切都翻过来了,制造罪恶的人,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个姓张的总头头,已经投进监狱,据传,不久就要回剡公判。形势喜人,我们队伍中的许多老干部,纷纷进入各级领导班子,压在我们身上的不公正,不公平,将因此而得以纠正。我们期待着。

  宋军淡然一笑,支仁你真天真!进班子的是干部,他们忙于争位置,哪有功夫想到我们?个别的机缘巧合,或许能得到一点实惠。而整个群体,风吹草动鸟兽散,已成定局。过去的就过去了,就像时光不能倒流一样,不可能再回来。命运须自己掌握,别指望太多,以免失望更多。

  支仁继续说:县府要在临城新建一所精神病疗养院,地址已经定下,在爱中公社,离沈元家不远。沈元现是公社防疫干部,很有可能出任院长,老谢看好他。

  宋军点头,沈元得人和,现又得天时地利,但愿他一帆风顺,做一番事业。祝他成功。

  支仁又说,我已经正式上班了,现在城关肥料部。你有空,或到城关时,一定要来我这里玩玩,我时刻等待着。前几天遇到邹文明,谈起当前形势,邹老师说要抓住有利时机,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来。这样也好,他们过不了农村生活,能回来当然是好事。

  宋军知道,这事是邹、孟两位老师的心病,可怜天下父母心吧。但愿能如意,文静姐弟能回城。

  宋军把支仁的信放进抽屉,整了整药袋子,向卫生院走去。

  邹老师人缘广,他心动了,要办的事,大都能办到。回城,自然文明文静也心动。城市的高楼大厦,热闹的街道商店,便捷的交通,发达的文化,农村是无可比拟的,从小打下的烙印,永远留在记忆中,几年农村生活的体验,这个反差会更明显,对城市生活的眷念,会更强烈,回城的欲望,会更迫切,能够理解。文静一定处在矛盾的漩涡中。

  用我们的眼光看,青山翠,绿水长,呈勃勃生机;山鹰云击,百鸟竞飞,显自在空间;沃野千里,极目无际,令人心旷神怡,城市就显得局促塞闭。更有稻香时节,微风吹过,沙沙声响,无边无际的稻穗摆动,那是湖面微波,海中小浪。还有伴舞的燕子,萧洒的青蛙,奏鸣美妙的《月光小夜曲》,你体会得此中的自在和甜美吗?

  无论怎样辩解,宋军总觉得,文静正在远去,心路漫漫不可测啊。她的信少多了,以前是每周一信,现在是每月一信都难保了。

  踏上路不成路的地下渠道路面,宋军小心起来,脚下坑坑洼洼,切不可分心。嘿,这么大的工程都废掉了,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

  过了宋家村地段,后山头村的路面就平整多了,象样的泥路。宋军加快脚步,何必让自己在思念的苦海中挣扎,早点见到竺医师,她的大嗓门,会让我开心。

  宋军一心赶路,与邮递员高大妈相遇,宋军打过招呼,迈步欲走,高大妈笑道:宋军你今天神情晃晃惚惚的,有心事啦?别急,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真的?

  你等一下,我取出。

  高大妈拿信一晃:宋军,你怎么谢我?

  谢谢高大妈。宋军鞠了一躬。

  我不要你鞠躬,喝喜酒的日子,给大妈几颗糖。

  宋军心里说,你是鸿雁,你是使者,甜甜的糖,怎可少了你呢?

  宋军取了信,那娟秀的字告诉他,文静来了。嘿!宋军猛的凌空一跃,挥拳舞脚,忘乎所以了。急忙回头看一下高大妈,幸喜她没发觉,走她的路。

  宋军找了块石头,搬到路边,坐下,听听文静说些什么。

  耳边响起唱歌般的声音:宋军,好久没收到你的信,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宋军心中大喊:冤枉!刚才我还思念不停呢。

  文静嘻嘻笑起来,那是百灵朝歌:不是吗?你不来信,别人就来事了,叫人好不心烦。

  宋军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噘起嘴来了?什么事值得去心烦?

  文静说:这事不告诉你,觉得对不起你,告诉你又怕你生气,我想了好久,我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跟你商量,叫你拿个主意,你就不会生气了。

  神秘兮兮的,有话只管直说,何必忸忸怩怩呢。宋军嚷嚷。

  文静收起笑脸:村里有两位为我做介绍了,……

  什么?

  宋军的心怦怦地急跳起来,眼睛睁得桃子一样大,急忙往下看:一位是现役军人,一位是我们生产队长的儿子。现役军人是书记侄子,书记做介绍,生产队长直接为儿子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好办,我已经有朋友了,一个都不理睬。

  文静愁眉苦脸,我说已经有朋友了,他们蛮缠苦绕,你没有结婚,我们就可以追。我的日子还会安稳吗,我只好跑回家,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宋军也叹气,谁让你长得那么漂亮,叫别人眼红!他们真是一厢情愿,感情的事,强迫得了吗?在家躲躲也好,哦,难怪邹老师急于把你们弄回城来。

  文静也向我敲响了警钟,我也是农村人呀,女孩子的心,真的难以捉摸。不过,是她相信我,才会把实情告诉我;我们互相信任,才会互相交心。宋军自我安慰,收起信,装进药袋子里,感到有些沉重,这信怎么回啊?

  风很寒,田野上劳动的人很少。冬闲时节,农家都会操办一些家务事,过年过节,做十做寿,亲友往来,儿女婚事。老妈对宋军的婚事,也是叼叼念念,常问对文静有没有把握,如今文静来信,细想起来,也不见得是好兆,真不知道怎样才好,又不能对别人说,宋军心里也很烦。

  宋军默默地走进卫生院,把药单交给药房,向竺医师的诊室走去。

  今天病人不多,竺医师也很清闲,宋军一进去,竺医师就嚷开了:宋军你怎么啦,心事重重的样子,啥事犯愁啦?

  宋军嫣然一笑,竺医师,您别嚷,我真的有事请教。我把您看作最信得过的大姐姐,请你看一下,这是我女友的信,我应当怎样回信才好?

  竺医师接过信,郑重其事地看了两次,轻轻地问:她是城里人?

  是的,她是我的同学,父母都是教师。她现在上山下乡,作为知识青年,支农了。

  村里为她介绍的两个人,她都不喜欢。你觉得她不愿嫁给农村人,你也是农村人,所以犯愁了?

  我真的这样想,可我又相信她……

  宋军,你真的不懂得谈恋爱,女孩子喜欢男友在身边,你们靠书信往来,感情基础不牢靠。

  不久前我去过她家,她家都忙,没有人。现在,她爸正想办法,把她弄回城里。

  她爸妈知道你们的事吗?

  知道。

  那很明显,女儿的处境不好,爸妈已决心把女儿许给城里人了,这样才能回城,别的路走不通。

  宋军沉默,低头玩那信,手微微发抖。良久,宋军说:竺医师,您是我唯一告知心事的人,请您指点一下,我该怎么做。

  你直接找她去,当面说清楚,如果她顺从了爸妈,那你应当放手,强扭的瓜不甜。

  谢谢竺医师,我好好想想。

  晚上,宋军从合作医疗室回来,伏案给文静回信。这信是一定要回的,尽管文静抛出的信号,让自己也两难。让文静回绝他们,那是一定的,不过,这也把自己边缘化了,她不愿意嫁那两个农村人中的任一个,她愿意嫁给我这个农村人吗?她没说,两人间隔着一层纸,谁都没有捅破。

  十五的月亮,悬挂在当空。宋军凭窗望去,她是那么的圣洁,那么的圆润,蓝天下萧萧洒洒,温柔敦厚,和美动人。月下老人,你把红豆绳系哪里了?让我心悬!

  月亮旁边,没有一丝云彩,宋军的心中,响起了《敖包相会》的音乐,那是我们都喜欢唱的。此时此刻,你是不是也在窗下,当空对月,思念远方的朋友?

  窗前的月光斜了,村庄里,万籁俱寂。爸妈早睡下了。平日里,弟弟的房间透出灯光,他读书,他写作,他在孜孜不倦地努力,而今,弟弟干大事去了,自己孓孓一人,寒夜里,任思绪无际飘渺。

  宋军拉开抽屉,把文静的信全部取出。信安放得有条不紊,按照时间次序,十封一扎,整整齐齐。别人的信件,摆放在另一个抽屉里。宋军一封一封地阅读起来。

  那是一种甜甜的回忆……

  当公鸡鸣晓时,宋军伏在信丛中睡着了。

  192

  宋军一直等着文静回信,一个多月过去,离过年只有五天了,真是望眼欲穿哪。

  生产队分红了。挑江,地下渠道,把生产队的积蓄都化光了,生产队的收入有限,工分虽多,分红却少,家家户户,都得精打细算过年。宋军家造屋欠了一点债,自然比别家更紧点。持家的事有爸妈,宋军也不放在心中。我们的生活条件这么差,日子有点艰苦,即使文静愿意过来,她如何过得下去?文静嫁城里人是选对的,她也是现实生活中的人嘛。

  不过,我们风风雨雨那么多年,感情上难以割舍啊。宋军不敢想下去,太舅公说过,一切顺其自然,月下老人把红豆绳系到哪里,就到哪里。宋军狠心对自己说。

  思思念念中,宋军过了年,转眼就到正月初八,是亦祥结婚的喜日,约定宋军帮忙抬嫁奁。

  妈拿出新棉袄,外罩也是新的,要宋军换上。

  又不是我结婚,穿它干啥?宋军有点别扭。

  妈说,去喜家,你穿的旧了,冲了人家喜气,人家会不高兴的。况且,你要到女家去,穿旧了,被人家指指点点看不起:讨饭佬都上门了,坏了主家的名头。

  那么多讲究,宋军嘀咕着,还是穿了,回房把口琴藏在内袋里,琴不离身,身不离琴嘛,直奔亦祥家。

  酒少喝点,别误事!妈妈远远地叮嘱着。

  忠棠弹脚他们都穿戴整齐,候在那里说笑,旁边整齐地排放着眠轿,那是抬箱子棉被大物件的,早已擦洗干净,系上红棉条,装小物件的簟箩,也都系上红棉,一切准备就绪。

  宋军一到,忠棠戏他:宋军过来,系上红棉条,今日是喜日。

  弹脚也起哄:系在头发上,人家一看就知,这是真货。

  宋军也笑:这活儿我内行,来,我给你们系上。

  说笑着,就等主家号令。

  出发了,大媒人前头带路,携带着香烟喜糖,沿途有道喜者,都由他应付。新女婿迎亲是不出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女家进发。

  一路顺利,队伍穿过仁镇,沿小山岗下的小路,进到盆地的边缘,背靠青山,座落着一个村庄,这里是剡地著名的豆腐皮产地,家家户户都捞豆腐皮,村民个个心灵手巧,据说,亦祥的妻子,也是捞豆腐皮的好手。

  队伍进了村,一路都是看热闹的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果然如宋军母亲所说,个个都是挑剔的眼光,全不顾忌迎亲人的感受。有个中年人,大声地故意说给迎亲人听:新郎官好人缘,来的都是毛出后生。上八好秧性啊,是结婚种子的好日子。宋军听得也舒服,村里人讲话很吉利。

  女家迎进门,安排洗脸,喝糖茶。大家被邀到二楼,分桌次坐了,分发喜烟,十分周到。迎亲一应事务,全由大媒先生承当,宋军等人只管吃瓜子花生,喝茶聊天。

  婚宴主场在堂前,大媒先生坐了首席,长辈作陪,大家举杯,祝贺祝福,一片喜乐气氛。酒至半酣,新娘由伴姑娘陪同,逐桌敬酒,答谢亲朋好友。

  宋军他们不敢多喝,新娘敬酒,弹脚他们调皮嘻笑,要新娘叫他叔叔,新娘大方,递上一支烟,叫声“叔叔抽烟”,弹脚接了,新娘拿火柴点火,弹脚吹气,几番闹腾,不让她点燃,她拿三五根火柴一块儿往他嘴巴烧,终于把烟点燃,众人起哄笑闹,弹脚回叫“谢谢嫂嫂”,把新娘羞成大红脸。

  宴后稍事休息。男方选定的吉时,是申时进门,大媒先生已经通知女方。女方老表兄妹们,便早早出场,把嫁奁一件一件抱出,放进眠轿,或簟箩担中,每件中都藏有吉庆喜品。嫁奁阵势摆开,表兄弟们一声吆喝:嫁奁丰盛,喜担不够!这时大媒人只得出场,通融老表。老表们便狮子大开口,敲诈得香烟一条,喜糖二斤,于是相安无事。

  一切准备妥当,大媒人算好时间,便催促新娘出门。父母为女儿准备了“上轿饭”,虽然现在不作兴坐轿子,而爸妈的心肠是不变的,该做的一件都不会落下。

  吃了上轿饭,新娘走到门口,兄弟出来,新娘子脱掉鞋子,兄弟背她出门,大门外早摆好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双新鞋,新鞋下摊一块新毛巾。新娘坐在椅子上,换上新鞋,叫“上轿鞋”, 旧鞋脱在屋内,新鞋不沾家中尘土,意思是女儿清清白白出嫁,不占吞一点娘家的财气。此时女儿欲行,母女俩抱头哭别。

  炮仗响起,嫁奁先行,抬的挑的飞风样去了,大媒与护嫁的兄弟、伴姑娘伴随新娘,缓缓出村。娘家人在门口分发喜瓜子,无非是瓜子,花生,米胖,糖果之类,红花生是生的,寓“见红就生”的意思。沿途村民祝福,大媒先生分发喜糖喜烟,一派和顺景象。

  男方也不闲着,不时派探子去村口张望,远远看到迎亲队伍,便火速回报:来了。于是各就各位,眉梢见喜,脸上挂笑,要把新娘服侍好。

  弹脚俩抬棉被先到,女客们抱棉被到堂前,两张八仙桌早就排好,放在桌子上,顺手就摸走了里面的红喜蛋。一杠又到,男宾抬进箱子,一应嫁奁都搬进了,门外只剩下子孙桶(马桶),这是留给叔叔(新郎的弟弟)的,轮不到别人,昵称掇马桶阿叔。亦祥确有一弟,掇了子孙桶,也放在八仙桌上,子孙桶内喜品丰厚,喜蛋,喜糖,喜烟等一大包,是专为酬劳叔叔备下的。亦祥父母向护嫁的兄弟塞了红包,以示慰劳。

  大媒先生领着新娘伴娘,徐徐现身,顿时小孩们欢呼跳跃,百子炮仗齐鸣,男方的伴姑娘接住,领新娘进门,正是吉时申时。门外众小孩排成长队,领取喜瓜子,吵吵闹闹,手舞足蹈,乐得不可开交,增添了喜庆气氛。

  堂前的大红喜烛点起,喜公喜婆(注:由福寿双全的一对老夫妻担任)接了,为新娘洗尘“开脸”,然后新郎与新娘一起拜见父母,现在不作兴拜堂,一对新人向父母行鞠躬礼,礼就毕。伴娘领新娘进房,厨下送来“合卺面”,喜婆婆喂新人各吃一口,名曰点心:点的是夫妻平和,心口一致,心意相通,成就百年好合。吃了一口的点心,新郎母亲把它藏在米缸里,寓意米面和合,口福多多,寄托着一家人的美好希望。

  大礼成,男方表兄弟们把嫁奁移进新房,护嫁的女方兄弟严密“监视”,防表兄弟们寻机做手脚,到闹洞房时向新娘敲诈。“用动人”(帮工)排好桌凳,时间尚早,宾客坐下喝茶吃瓜子聊天,只等吉时一到,婚宴开场。

  申末酉初,炮仗冲天响起,婚宴开张。农村人不搞司仪,不用证婚,也不搞新郎新娘宴前致辞,答谢亲友,感恩父母。一切以放炮为准,就这么简单。

  送菜的游走穿梭,吃酒的觥杯交错,这一番热闹景象,寻常的确不多见,喜庆可不拘礼节,家家扶得醉人归。

  新郎陪新娘逐桌敬酒,首先拜见公公婆婆,敬酒递烟,公公婆婆送了见面红包,然后是各位长辈,长辈们都备有见面红包。这一仪式,原来是在第二天早晨,新娘端茶认亲,长辈们送见面礼,现在都很少这样做了,大多在宴席中认亲,减少一个程式,节约繁锁仪式的时光。新娘还各位长辈之礼物,也多在席间,主家回礼时一起送了。

  敬酒时,亲朋们自然会有一番戏谑调弄,比如要求新郎新娘当众亲嘴,互相拥抱,唱歌唱戏,两口咬一糖呀等等,名叫“出节目”,新人多能应承,这里不须多说。

  宴罢稍事休息,闹新房是表兄弟们的专利,别人只能跟随。其实,闹洞房考验的,是伴护新娘的伴姑娘的才识机智。

  亦祥有五个姑姨表兄弟,新娘身边,有八位伴姑娘(男女方各两双),显得势孤力单,恐不顺利,宴一结束,就来邀宋军忠棠弹脚等年轻小子,一道参加闹房,大家当然乐意为他们捧场。

  新房内已排开三张小方桌,备好了凳子,专等老表们来吃“九龙嫁奁”。

  大伙拥进新房,五个老表夹在人群中,各自坐了位,凳子不够就站着看,同样可以吃东西,新郎新娘在房内迎着。闹房不泡茶,这点大家都懂。

  预先商量好的,小老表首先发表“贺辞”:表兄今日小……(有人轻轻地提醒,登科)登科(有几个伴姑娘抿嘴笑),表嫂花容月貌,小弟祝贺早生贵子,平步青云。其他四个表兄弟在自己坐位上齐声喊“早生贵子,平步青云”亮相。

  大家知道,这是老表们“讨东西吃”开场,讨的东西包含在句子中,由新娘新郎判断为何物,拿错了自然会有一番敲诈。通常“生贵子”含子,拿瓜子就是了,早又通枣,拿枣也不错,而今还有“平步青云”,青云为烟,你若拿出瓜子,他会说“省瓜子”,要的是香烟,拿错了,得认罚,被敲诈香烟糖果。

  亦祥深谙此道,在新娘耳旁说香烟,新娘打开箱子,拿出一条“大前门”,交给伴姑娘,老表一包,其余每人二支。这就要考验伴姑娘眼力了,表兄弟们夹在人群中,发错了,又会有一番周折。

  亦祥向新娘耳语指点,伴姑娘当然能听到,伴姑娘其实早留意“祝贺”时的亮相,看准的就拿烟送去,居然没出差错。五位老表没得话说,其余人员就顺利了。

  新娘打开箱子,取出九个果盘,盛了九种果点,整齐的摆在第一张小方桌上,叫摆九龙,专等表兄弟们点吃。按这里的规矩,点一种果品,说一句吉利话,新郎新娘伴娘没有异议,这盘果品就交给大家吃了,这叫破龙门。

  通常第一盘点“瓜子花生,儿子先生”,能通过,新娘通常会说“加”,伴姑娘就换大盘,盛满瓜子花生,捧到第一张小方桌上,供大家享用。大家一边嗑瓜子,剥花生,说说笑笑,一边动脑筋,如何把其他果子点出来。

  忠棠坐在宋军旁边,同宋军耳语几句,我点了:四角方方,红衣绿装,粉丝如凝,甜密如糖。

  新郎新娘伴娘判定他点了酥糖,这一盘“九龙方阵”中有(一般不会点桌上没有的果品去为难新娘),一伴姑娘把酥糖捧到桌上,向忠棠点头致意:请用。

  忠棠拿了一包,也为宋军拿了一包,大家伸手,一下子盘中精光。拿到的嘻嘻,拿不到的干瞪眼:有本事你点去,点到了你先吃。

  弹脚拿不到酥糖,站起来往九龙盘看了一眼,看到一盘香榧,随口说:香榧尖尖没屁股,伴娘个个会跳舞,哎,哎,咦——弹脚挠头,说不下去了,大家笑起来,没想好别乱说,弹脚嚷起来,我没酥糖吃!大家更是前仰后合,弹脚挑衅失败,被伴姑娘哂笑,那香榧就归伴姑娘分吃了。

  又有几个点成功,桌子上有好几个空盘子,盘中剩下几颗红绿花生,那都是生的喜品,不食用。大表兄见伴姑娘们太顺,觉得被她们小看了,要出个题难她一难,从红绿花生上做文章。他捡了八颗,四红四绿,正好影射八位伴娘,用指头一颗颗地转着,以示玩弄。他说:红绿花生真漂亮,外面麻来里面生(音shang),你喜我喜她随喜,本来就是做模样!

  说得好!

  弹脚第一个吵嚷嚷响应,呼拉拉一阵掌声。宋军觉得有点过了,讽刺挑逗伴姑娘中看不中用,做做模样,有时会惹怒她们,那就要斗才斗智了,斗狠了有不欢而散的。不过,事总有两面,也有伴娘与闹房人斗才,互相钦慕,结果成为鸳鸯伴侣。

  八位伴姑娘,大多面露愠色,有几个颇为不屑,互相目视,询察底气,要不要响应。如果伴娘们服输不应,通常由新娘新郎出场调停,添些果子,分发香烟,和和气气吃完果子,就散场。这样表兄弟们扬眉吐气,新娘也得敬他三分。

  亦祥正要起身发烟,一位伴娘飞过一个眼神制止,上前一步,盈盈地做个舞台动作,用戏腔说道:奴家严兰珍,请问官人有何难事,如此愁眉不展?

  接着她唱道:官人好比天上月,为妻就是月边星……

  只唱两句她停住,怎么没有丝弦和应?

  她反挑衅闹房人,你听得?识得?懂得?唱得?有本事出来伴奏!

  你道她唱的是什么?那是越剧《盘夫》中,严兰珍的一段名腔,正宗原汁原味的“四工调”。现在人们按谱唱奏,老式的随唱伴奏大都不会。她是新郎的亲戚,祖上是仁镇“越声舞台”的师傅,传带出筱丹桂,尹桂芳,竺水招等著名越剧大家,后代不论男女,都承传下来了。宋军的舅舅,早期也跟他学过丝琴,绍棠正是与她爸辈一起学的。她这一招屡用屡胜,今天又用上了。

  没人响应,她正洋洋得意,欲返回原位,忠棠站起:新郎官,借胡琴用用。

  好!众人欢呼鼓掌,气氛顿时活跃,说东道西,无所顾忌起来,那姑娘也有些惊奇,能听得出调子的人士不少,能伴奏的人就少了,特别是现在的小伙子,更是少上加少,你能?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小来!

  新郎拿来胡琴,交给忠棠,宋军站起让开,给忠棠一个空间,便于拉琴。忠棠试了试音,拉响了“四工调”的“过门”,这过门很长,那是真正的悦耳极了,房内别无一点声响。

  很好很好。一听到正宗的“四工调”过门,她就心悦。

  过门一完,她就接唱:官人好比天上月,为妻就是月边星。月明亮来星也亮,月昏暗时星也昏。官人肩上千斤担,为妻分挑五百斤。

  唱法与音质颇佳,绝无半点差池,必是受过正规的实唱训练的。宋军听得出来,村里男女,包括知识青年们,没有一个有她的水平。许多在此留宿的亲友,站在门外听,拥挤得水泄不通。

  一曲完了,房内外一片叫好声。忠棠拉起正调流水,她也即兴和唱,字正腔圆。

  这一局没有胜负,双方应对,和谐欢畅。但斗才已经开场,很难就此收场。下一场该闹房方出题了,房内肃静。忠棠用肘支了几下宋军的腰,意思很明显,你该出场了。

  宋军笑笑,站起来,顺手拿起一节绿花生:姐姐们看好了。把花生抛起,用口擒住。然后笑着说:请姐姐们猜一种乐器的名称。

  房内静得出奇。

  唱戏的伴娘说:你胡乱地做个动作,叫我们猜,我们怎么知道,真的有没有这种乐器?

  宋军笑笑,从棉袄内袋拿出口琴:就是它。

  忠棠恍然大悟,口琴,口擒,嗨!这个东西,大多数农村人不认识,她们叫不出名字,她们输定了!

  伴姑娘们面面相觑,果然叫不出名字。

  大哥,它叫什么?

  口琴。

  哦,用口擒住花生,叫口擒,就是口琴。大哥智多识广,我们输了。她很大方地认输,众人欢呼起来,以后的九龙果品就不用点,会全部搬过来让大家吃。

  大哥,你说它是乐器,用它奏个曲子,我们听听。

  我吹一首歌,你唱。

  《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曲子响起,可是她不会唱,伴姑娘队伍中,也没有人伴唱。一曲奏毕,她说:口琴这么小,它的音比胡琴还好听。

  宋军说:我吹你刚才唱的“四工调”,你唱你的严兰珍,怎么样?

  你能用它伴奏四工调?她眼睛好大啊,是不太相信?还是惊奇?

  宋军吹响了过门,没有走板走样,她也是准确地接唱,洋乐器伴奏古唱法,别有一番风味。

  唱毕,大家鼓掌鼓噪,伴娘也笑得畅,一把胡琴,一支口琴,心悦诚服,自古说知音难觅,这里恰遇知音,太满足了。

  伴姑娘们把果品都搬到宋军前面,任他先挑选。宋军抓了一把红枣,大家一齐动手,说说笑笑吃吃,把新郎新娘都晾在一边了。

  后来亦祥告诉宋军,这位伴姑娘,就是要妈介绍给宋军的那个表妹。她是位不错的姑娘,宋军心里说。  

  193

  二月十九,又是忠棠的结婚喜日。

  宋军爸吃完喜酒就回家了,比平时闲聊还少坐,老钳割子袋里装着几包喜烟,想跟老友分享,竟找不着他。老钳割子摇头,这个汝根,又多心了,你的儿子,个个比我的儿子强,娶媳妇是早晚的事,急什么嘞!

  汝根伯伯可不这么想,人家老钳割子,两个儿子都娶了老婆,大事完成,名头也出尽,那是真的可坐享清福,再过两年,儿孙满堂,连喜公喜婆都轮得到了。我四个儿子,大儿子已成家,老二在外面工作,他的婚事,看起来不用我们操心,家里两个,讨媳妇是我们的责任,八字没动一撇,被人家闲话,笑话,我们只得钻地洞嘞。俩老唧唧咕咕,说个没完,宋军很迟回来,他们还没歇着。

  春季有很多预防接种类型,宋军很忙,早早地去卫生院领来疫苗,赶回来接种,中饭时也常上门追补漏接种的,很难正时,因此没顾及到父母情绪怎样。

  中午又回来晚了,爸已上田坂用牛去,妈还留着饭菜,宋军有点饿了,揭开锅盖,盛饭便吃,妈坐在一旁看。宋军狼吞虎咽,扒三两口饭吃一口菜。妈责他:饿成这样子,可早点回先来吃点,再去追别人的饭时,那迟点吃中饭,也抗得住。这么大的人了,这点盘算总应该有的。

  宋军笑道:妈,我是故意吃给你看的,你的儿子,不但会医病,也会吃饭。你看,我就要吃第二碗了。

  跟妈油嘴滑舌没用,有本事,老婆谈个来,妈高兴。

  妈,你又扯七扯八起来,这种事急得来吗!

  一日到夜就是这句话。我问你,城里那姑娘,你有没有把握?

  宋军放下饭碗,正正经经的说:没把握。

  妈妈大惊:没把握还谈什么?

  我喜欢她呀!

  她喜欢你吗?

  喜欢。

  那为啥没把握?

  她爸妈要把她许给城里人,女儿过不惯农村生活。

  那,她答应了吗?

  不知道。

  妈妈没有说话,看着宋军把碗收起,把菜碗放进菜橱里,把锅中的饭铲进烧箕,就要动手洗碗。

  放着,坐这边来,妈还有话说。

  宋军坐在妈身边,妈说:姑娘的爸妈为女儿好,许给城里人是一定的,这样她回城了,爸妈放心,要如我也会这样做,爸妈的心肠都一样。我看,你还是歇掉好,她最终也会顺从爸妈的。那个你叫卓姐的姑娘不是很好吗?妈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

  宋军不语。

  妈继续说:来做介绍的人真不少了,个个都被你回绝掉,再拖下去,别人都不敢来做介绍了。

  我一个人就过不了日子?宋军悻悻地说。

  妈妈的眼泪涌了出来:你这个人,心眼就那么死,一棵树上拴住,再不回头了?像你这样,我还生什么儿子,做什么娘!别人都养儿子抱孙子,我们连媳妇都讨不进来,我们还有脸皮走出去?

  宋军见妈哭得伤心,心里难受,站起来跑回房中,倒在床上。

  妈妈说得对,她最后一定会顺从父母,因为,她是孝女,她最听妈的话。从那封信后,就知道有这个结果,又不愿面对这种结果,硬是一张纸隔着撑着,自欺欺人而已。分手的一天,迟早要到来的,还是听妈妈的话,早点分手,免得她伤心。宋军这样想了,但是下不了决心,一拖又拖了一个多月。

  那天午休后,下田坂的人陆续到操场等待,小伙子们坐不住,先打场篮球再说。呼叫一声,十个人就上了场,也不用裁判,也不计胜负,就是为了高兴嘛。宋军也在场,让运动冲淡心中的忧郁,又明显技高于人,如游鱼戏水,闪过防守,频频投篮得分,几时有过闪失?又时常截球转攻,切入篮下,屡屡得手,如此个人英雄主义的突出表现,以前从未有过,年青人拦不住他更想拦,一个不行来二个,二个不行三个,围住他,看他如何突得出去,宋军使用智谋技朽,突出了就哈哈大笑,突不出么,就再想法子,大家就围着他乐,看热闹的也不离去,操场上就这么乐着。

  观战队伍中有一位人,细细地观察着这个场面,他是大队新请来的机器师傅。老裘的年糕机迅速推广,找他的人太多,加工厂的工作顾不过来,只得向牛皮辞去职务,专门去做年糕机的推广工作。新来的师傅姓王,已全家迁移,落户在宋家,村里知道的人还很少。

  王师傅吃江湖米饭,见多识广,这时他看到宋军,在人群中穿插运球,身体敏捷轻巧,显得与众不同,便向旁边的人打听,这小伙子叫啥,谁家的孩子。村人对宋军的事,是数家珍,滔滔不绝,让王师傅眼睛一亮,嗯,这个年轻人嘛,他点点头,回上庵堂去,他的家被安顿在这里。村人这才猜出,他是新请来的机器师傅。

  转眼双抢结束,农家进入田间管理,相对轻松了些。宋军整了药袋,配药去,从上庵堂前走过,王师傅笑吟吟站在门口,招呼宋军:宋军哎,那么早就去卫生院?还早嘞,家里坐一息再走。也不容宋军说不,拉了往家走。

  宋军有点莫名其妙,王师傅这么客气,我们没什么交往呀,硬是不去,驳他的面子也不好,顺着他走进大厅。宋军发现,在大厅,有两位老太太在闲聊,还有一位中年妇女,大约是王师母了,她站起来,马上泡来两杯绿茶,王师傅与宋军坐在小方桌边:宋军,喝茶。

  王师傅也没什么事,胡乱地聊,宋军也随便应酬几句,看看没事,宋军告辞:谢师傅师娘待茶。

  小宋客气了,以后常来坐。宋军去了。

  傍晚时分,王师傅与一位五十多岁模样的老太,走进了宋军的家。宋军爸下田坂没回,宋军妈在家里,有点惊奇:机器师傅有空啊?出来走走?说着为他泡茶。

  他笑道:我嫂第一次来我家做客,我就陪着通村转了一圈。你家新造了房子,外面看着好气派,进来看看新房。

  你们要看就随便看,空有一个壳子,家具还没做呢。

  有了房子,做家具就便当了。汝根嫂有几个儿子?

  四个。大儿已成家,住那边老房,老二在外工作,家中还有两个。

  不错。讨媳妇了吗?

  汝根嫂顿了一下:还没有。

  汝根嫂陪他们在屋内转了一圈,那女客始终没说一句话,聊了一会,他们走了。汝根嫂好生疑惑,机器师傅真是无端来坐一会?晚上,跟老伴说起此事,汝根也觉得有点蹊跷。

  这天下雨,生产队休工休息,汝根出门聊天去了,宋军也到合作医疗室值班。宋军回来吃中饭时,爸妈已在家中等候。

  宋军吃饭快,爸妈只吃了半碗,宋军已两碗落肚,收起碗筷,放到灶上,就要回房看书去,这个习惯不好,别人都慢牙细嚼,你是狼吞虎咽,爸妈老觉得不入眼。

  站住。,

  爸爸放下饭碗,板着脸孔,也不看宋军,宋军一怔。

  坐下。

  宋军不敢不坐,妈妈立即收拾碗筷,擦桌子,老爸掏烟杆抽起老烟。宋军心中忐忑,老爸他今天怎么啦?

  一台烟下去,老爸砸掉烟灰,又按上第二盅,眼睛始终瞪着烟盅头一红一红的闪。宋军不敢问,又不敢离开,心里发毛,细想近日,自己没做错过什么,看看妈妈,妈妈也背对着,自个儿慢腾腾地洗碗擦镬,好像也不理会自己。

  老爸终于说话了,也没看宋军,自个儿自言自语似的:今天,机器师傅约我,到他家聊了一个上午。机器师傅有个侄女,还没有许人家,他要做个介绍,许配给你。他做事老到,前不久叫你进去,是大姑娘的娘,要看看你,人模样她中意。他们也到我们家看过房子,房子也满意,她就同意了这门亲事,才托机器师傅来提亲。人家是二兄弟二姐妹,大姑娘排老小,也是村里有名勤快会撑持的人,跟老爹老娘住一起,养爹养娘,孝顺也是村里出名的。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爸,你……

  你什么?我做不了主?你的那个城里姑娘没把握,喜欢你的姑娘你不要,别人来做介绍你回绝,存心一个人过日子,这个脸我们丢不起!

  爸!

  爸什么?

  宋军的眼泪一下子涌泉而出,跑回房中,倒在床上泣,泣!泣!

  整个下午,宋军没有起来。晚饭时,他没有起床。晚上,他没有去合作医疗室。妈妈出出进进,好话恶话,不知讲了多少,眼泪,不知陪他流了多少,宋军始终没说一句话,人也一丝没动,妈怕出事,掀他推他拉他,甚至拳头砸他屁股,他不动就是不动,拿手捂他鼻子,气息尚存,她哇地哭出了声。爸爸也坐在桌边,不走,不响,不骂,不劝,一个劲的抽烟。

  没有人知道,他们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残月已过中天,书桌上留下一束白光。宋军拉亮电灯,房外立即响起脚步声,妈妈端着一碗鸡蛋走进房来。

  妈,您还没睡啊。

  快吃了!

  宋军接了,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碗中。鸡蛋很甜,妈妈的心也很甜。宋军慢慢地嚼着。

  吃完了,妈妈把碗接了,宋军看到,妈妈的眼睛很红很红。

  妈,我没事,写封信。您去睡吧。

  宋军目送妈妈,她不停地拿手擦眼泪,妈也为儿子伤心。

  194

  宋军在等文静回信。

  宋军变了,生产队里劳动,很少说话,默默地干活。家里,再也没有听到二胡,板胡,口琴,笛子的演奏声。篮球场上更不见踪影。暑假后,袁老师也调走了,小王他们来邀他,他也推合作医疗忙,走不开,连忠棠亦祥家都不去。只有在合作医疗室,他才有说有笑,与往常一样。

  两个星期过去了,文静没有回信。宋军心里已经坦荡,她与我一样,必须作出艰难的选择,其实,你不必痛苦,你有权力作出选择,选择适合你的生活道路,我完全理解,你们一家,承受了太多的苦难,过平稳安定舒适的生活,是最基本的需求,所以,我能够接受你的选择,并祝愿你幸福美满。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会把我的新娘子,领到你家门口,让你看清楚她的模样,从此,我们各走各的生活道路。

  一个月过去了,宋军终于收到了文静的来信。宋军并没有急于看信,最好是永远没收到它,让心底留一份挂念。

  合作医疗室里,最后一位来访者走了,宋军把门轻轻地带上,上了锁,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走回家去。路灯很昏暗,今天又没有月亮,宋军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父母已经睡下,宋军打开电灯,把信放在桌面上,看着娟秀的字发呆,不错,是她给我的,有打开看的必要吗?

  她静静地坐在桌面上,带着微笑看我,小声地说:你不是说能接受我的选择吗?你知道我选择了啥?

  宋军点头,把信拿在手中,慢慢地撕开。还是那熟悉的红线信笺,与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只有一张,薄薄的。

  宋军慢慢地摊开,映入眼帘的称呼,就令人大惊,那是另一位同学的名字,别的班级的,与她在宣传队里一起工作过。她弄错了?

  宋军急急地看下去,她告诉他,她已经接受了父母亲的安排,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很无奈。祝愿他生活幸福。信很短,总共五六十个字的样子。

  她从来做事细心,信纸怎么会放错呢?是同时写两封信放错了,还是故意这么做?用意何在?这个谜,宋军解不开,也无须解开,不管怎么样,留在心中的美好形像,永远都不要改变。

  宋军舒了口气,无论说给谁听,已经接受了父母的安排,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我都听进了,我知道,你这是不想当面回绝我,我们就这样告别,同时祝福你。

  我们需要一个告别仪式。

  宋军默默地想了一会,把她的信取出,一扎一扎的,整整齐齐的,捆成一大包,口袋里塞了口琴,还塞了两盒火柴,提了信包,开门向田坂去了。

  田野幽暗宁静,稻香随风飘来,沁人肺腑,那是人间的希望,生存的源头,又是最不被人看好的荒蛮落后的象征,农村,你看得上吗?

  溪岸上的竹林,沿江伸展,无有尽头,古贤说它是凤凰展翅,不知她飞到那里去了?宋军踏上溪岸,沿竹间的小路,向里缓行。剡溪呀剡溪,古圣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今晚老夫我,也应而验之,乘兴而来,兴尽而回,不亦悠哉乐哉!

  溪江转弯处,堤岸稍宽,宋军席地趺坐,背溪向东,俨然是九十多岁的太舅公,只可惜髯须未全,少年人咋就老了?

  你也坐下,不能趺坐,就随便坐。别这样看我,我不是芦中人,也不是船上人,不过昭关!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宋军打开信扎,取出一封。这是我们星夜下山,你到省城后寄来报平安的第一封信。那晚上我们兄妹三个,翻山过岭,穿越一望无际的毛竹园,月光,竹啸,伴着我们三个急促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就是可怕的寂静。这,标志着我们风雨同舟。时光使我们不再同行,就像南庄小站分手,你去省城,我回农村。好吧,我们就《送别》它,让它从记忆中消失。宋军掏出口琴,音乐在夜空中飘散,耳边响起“送战友……”那悲怆的歌声,人生路上,你我不都是带手铐的旅客吗?

  一曲完了,宋军静了静心,摸出火柴,把信点燃。小小的火焰,燃出了黑黑的纸灰,缓缓地飞向天空,飞向远方,再也不见它回首。

  宋军目送它们灰飞烟灭,冷睃的眼角有点湿润。

  宋军抹了下,抽出第二封信。这是你第一次为你的亲戚做伴娘后,写给我的。那份欢悦,那份激情,让我们充满多少遐思和憧憬。“十五的月亮哟,从东边的山上升起,为什么身边没有云彩?”我们都喜欢《敖包相会》,好,就让它来还原那欢乐的时光,也用它送走美好的记忆。

  音乐再次响起,空旷幽静的夜空,飞过一对对情人,隐进了闪烁的星光中。银河的那边,牛郎呼唤着织女。美丽的喜鹊飞来了,搭起一座雀桥,五彩缤纷的云彩,为雀桥会翩翩起舞。

  没有月亮,没有喜鹊,只有无数的竹子,聆听美妙无比的音乐,欣赏激动人心的敖包相会,宋军不遗憾,吹了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宋军笑笑,你听到了吗?

  把信点燃了,去吧。

  好像听她说,你为什么不流泪?

  我为什么要流泪?我得为你祝福,你难道不理解我的心?

  那我就得哭。

  忽然一阵狂风,竹林摇曳。宋军抬头望天,没有黑云,只是野风,刮不来雨。这世道,到处野风吹,管它呢,一会儿它自过了。宋军抽出一封信,这是你爸挨斗时写给我的,倾吐心声,当时野风狂吹,与此情此景相类。文静呀,我要告诉你,野风过了,别指望云开日出。前不久,我陪陈槐找了魏书记,希望解决生活问题,老魏说,运动中,这种事情很多,中央一定会有政策,到时候统一处理。我也问了我叔的冤案,他也说待以后统一处理。民生大事,他们无切身痛痒,不排第一,甩得掉就甩,拖得住就拖,政治斗争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谁掌权都一样,不要认为翻过来了,就什么事都好办。你想得到一份工作,可是你得下乡务农去,当个代课教师都难,现在还不是一样吗?我对他们不抱多大希望,至少现在是。

  你爸和我爸一样,出此下策,是无奈,无法改变处境,也是时风所逼,你我都不愿背弃亲人的意愿,伤害亲人的心,他们已经足够累了。所以你我也无奈。大约,你我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只能放弃比翼,从此,我会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至少会尘封起来,不希望朋友们记起我,包括你,希望你像我一样,告别过去,重建一个自我。今晚没有月亮,所以我心中没有光明,月亮代表我的心,她有阴晴圆缺,我有喜怒哀乐,你也不是一样吗?所以,你也不要哭。

  你不痛苦?

  我痛苦,但痛苦向谁说去?再苦也只能藏在心中,再痛也只有隐在心里。

  不过,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待我生活安定下来,即使已经白发苍苍,也会拿起笔,写小说,兑现我的承诺。我会把我们美好的记忆写进小说,还你一个青春美丽的小姑娘,她永远没有白发。即使我的小说只有我一个人看,我还是心满意足,因为我还了心愿。

  我送你一曲《心愿》,从此我们别过。

  小小的火苗,把心愿烧了,也希望把野风四刮的一切,都烧得精光,眼前有一个清平世界,你我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竹林深处,一只夜喔鸟凄惨啼鸣(注:当地人把它的叫声,说成是伤魍厉鬼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宋军笑道,你有冤情,也不必弄得如此恐怖,你要报复那些作恶多端的坏人,也会吓坏胆小怕事的好人,岂不成了你的恶行?远去吧,不要在此打扰,我爱的人已经去了 ,爱我的人也走向他方,我虽孤孤一人,你也不必嘲笑我,恐吓我,心中有鬼才怕鬼,我心透彻明净,岂怕你几声惨叫!身边的水潭,确是讨饭佬投江的地方,你是解不开心结,受辱难言,才寻了短见,想找个替代?休想,我才没你那么傻呢,男子汉有冤报冤,有恩报恩,有德报德,岂可一死了事,遗害家人!

  不知过了多久,心已烧掉了大半,信所剩也不多了。宋军抽出一封,那是你去农村后给我的第一封信。

  农村没有让你大有作为,带给你的是不尽的烦恼,所以你不喜欢农村。我告诉你,我喜欢农村,因为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你我的这个差异,成为一条鸿沟,也是导致我们分开的一个原因。我是农民,读了书,还是个农民;我是赤脚医生,服务的也是农民;即使我进城了,心系的还是农民,因为,我身上流的是农民的血。现在农村艰苦,我力图改变它,让人民的生活好起来,也为此努力过,付出过,因此我无怨无悔。我爸为我选择了一位农村姑娘,我不知道她胖瘦高矮,也不知她性情素养,我还是准备接受她,因为她也是一位农民。你会说我们没有爱情,是的,什么都没有,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直到老死。

  你满意吗?

  我不知道。结婚的时候,不会让我的朋友知道,也不会邀请大家参加婚礼,一切都让我的心自己承受。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一盆插花,看着漂亮,迟早会枯萎。生活告诉我们,爱情与婚姻不是一回事。你我有爱情,但我们不能走到一起。我她有婚姻,但不知它是不是爱情。得到的和失去的,岂是用甜酸苦辣形容得了的!月老的红头绳,真的只是乱点鸳鸯谱而已,你说是吗?你不说,反正我说是。

  抛开爱情,我还有另一片天地,对你一直保守着秘密,今天告诉你,中医学。这片领地让我痴迷,你知道吗,她的宽广,她的深邃,她的奥妙,一辈子都难以究极,我进门,就出不来了。告诉你,中医大的教科书,我快读完了,虽然没有考试,也没有毕业证书,但是,我尝了大学的果子,比做梦强多了。只要有考试,我相信自己,一定考得好!这是我希望的田野。

  你也不必惊奇,每一个男人都会留有一手。你不骂我,就得支持我。这一次,你为我唱一曲《希望的田野》,我为你伴奏。

  哦!哦!你唱得真好!这歌声,在我耳边萦绕,藏到心的最深处,永远地保存着!

  东方已经升起第一道霞光,宋军把余下的信全烧了,只剩下昨天收到的最后一信。要不要留下一封?

  文静,你答应过的,你做我的妹妹,我很甜蜜。我会把它告诉我的儿子,孙子:城里,我有一个妹妹,她是谁,姓甚名啥?这是一个永久的秘密,只有我知道,让他们猜解去吧。

  从此以后,宋军会成为另外一个宋军,你完全陌生的宋军。不会有歌声,不会有憧憬,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把一切献给希望的田野。

  宋军把心爱的口琴拿在手中,轻轻地吻了吻,闲上眼睛,随手向身后一抛,只听得咚的一声,口琴钻进了深深的潭水中。

  最后一封信不能留下,否则,你的心永远都不会安宁!烧掉你就会安宁?那是决别的决心,还她个自由的空间,爱她,就是要让她过得更好。她过得更好,我还有什么不安宁?

  宋军把最后一封信点燃,烧尽了,灰黑的纸灰飘起来,它象征着自由,追求着幸福,飘向远方。宋军的目光追着它们,心中悄悄地说着,风呀风呀轻轻吹,路上莫停留……

  满天红霞,斑斓无比,新的一天开始了。

  宋军站起身来,揉揉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清新哟,家乡的空气!

  极目四望,水稻剑叶上,露珠在初阳下闪光,晶莹剔透,这是世上最纯清的水,这是世上最纯情的心,你是哪一颗?

  身边的小溪,水潭清沏,我把心爱的琴给了你,同时也把我的心付给了你,溪水长流,请为我们好好地保留那段记忆,从此我们不再缘聚,初升的太阳是见证。

  宋军缓缓地走出竹林,远远看到,妈妈独自一人,站在大路上,望着这片竹林,守着这片竹林,整整一夜,她一直守着。宋军心一酸,叫了声妈,潸然泪下。

  195

  三年以后,宋军的儿子已经一岁。

  傍晚下工回来,妻子提了菜篮,去圳埠头洗菜,妈妈要张罗做饭,把小孩交给宋军。宋军抱着他,向村口走去。

  宋军抱儿子玩哪,这小孩多白嫩,像爹。

  路人打招呼,宋军点点头,笑笑,慢慢地踱着。

  到了村口,眼前是一弯溪岸,茂盛的竹林,宋军让小孩看竹林,明知他的眼光还够不到。圳边有许多妇女在洗涤,她们几乎天天看到,宋军抱着小孩,到这里看竹林,私下议论,宋军大约最喜欢竹子,我公公说,以前老先生家,挂的就有竹画,那是……

  梅兰竹菊。

  对对对,他们读书人喜欢,我们看着没啥特别的。

  宋军也不去理睬,一个人踱来踱去,直到妈妈在门口喊:宋军,吃饭。

  今天妈妈又在门口喊:宋军,有人找你。

  宋军回到家,妻子把孩子接了。堂前,坐着香轩夫妇。这香轩长年在外卖菜籽,已经多年了,两年前把全家都带走了,据说他把女儿许给了那边的人,也有人说,他卖菜籽发了财,在那边买了房子,打算长期做菜籽生意,买了住房,也买了店面。香轩什么时候回来,居然宋军都不知道,可见他行事甚为缜密。

  现在正是卖菜籽旺季,他怎么回来了?宋军走过去。

  香轩一见到宋军,就笑脸迎了过来:宋军哎,村里人都说你医术很好,我真是眼瞎耳聋。老婆伤了脚,在那边没有熟人,不方便,就回来就医。她娘家有位转业军医,就住在娘家,医了一个多月了,疼痛好转,就是肿不退,不能走路。昨天我把她车回来,请你给我们看一下。

  他不说病史,不讲用药,也不带病历,分明是来试一下而已。宋军走到她面前,她撩起裤腿,膝下肿成茶瓶似的,有点发亮。宋军俯下身,从膝部摸到踝,脚背也肿。

  他给你吃中药?宋军问她。

  天天吃中药,胃都吃得不舒服了,看见药就想吐。

  那是跌的,骨头没事,软组织受伤,差不多好了,现在只是瘀塞臃肿。

  宋军自己心中说,跟绿斐一样,臃塞在经络,一般的用药,很难疏通。宋军用剑指指着阳陵泉,少顷,让掌面沿膀胱经缓缓地下来,又从前面向下抹了一次。

  好热啊。她轻轻地说。

  宋军笑笑,好了。

  她说,嗯,好了。

  香轩莫名其妙,还想说什么,宋军说,回去吧。

  香轩背起老婆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妈妈起来开门,门槛前有一篮鸭蛋,鸭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妈妈不知是哪个人放的,就叫宋军起来看。

  字条写道:宋军,昨天我背老婆回家,老婆就要下地走走,被我骂了一顿,她才没动。吃饭后我在洗碗,她偷偷走回房中,我洗好碗她又走出来了,我看她的腿肿已消,只是皮肤打皱,她说我们明天可以回去,走来走去走给我看。直到半夜快到时,我看她是真好了,小孩都在那边,虽然不小了,我们还是放心不下,才决定明天坐早班车回去。天亮时,我们两人到僵老太公处拿来一篮鸭子(注:僵老太公是放养群鸭的),作为我们的心意,谢谢你。我们知道,你这样医病很伤身体,这点鸭子,多少可以调补一点。我们已经走了,家里没有任何人,请你收下。

  具名是香轩。

  谁的?

  香轩。他老婆的脚好了,已乘早班车回去了。宋军把一篮鸭蛋交给妈妈。

  你可得注意点。妈妈也警告,医好别人的病是好,可别把自己搭上了。我给你煮几个蛋吃。

  宋军笑着点头,妈,你放心,我有数。

  这天宋军又抱着孩子,到村口看竹林,听到洗涤的妇女在说他,僵老太公说,宋军用手一抹,香轩老婆的脚肿就消了。宋军是济公?是神仙?是佛菩萨转世?

  谁看见了?我是不太相信。

  难说。他不声不响的,治好的病人可真不少。我们是有病总找他,不去医院。

  这倒也是事实,我家也是这样。

  宋军摇摇头,自个转回家去,你们,你们,你们怎知我心的付出?这么些年来,我守着自己的梦,虽然你们看到的现实不都是它,可我践行着,内心的孤独,只有我一个人清楚。一生的付出服务大众,你们知我多少?

  是呀,宋军失去的太多,只留下 “一生的付出”,宋军甘愿,乐意,乐在其中,也学在其中,实践“积学成智,积善成德”的夙愿,妇女们不理解,但是她们看到了你的践行,口碑就是证明。作者也不免说上两句。

  不久,卫生院通知,所有赤脚医生,到卫生院学习观摩,有一支解放军医疗队,巡医到本地,在卫生院义诊三天。

  这是个极好的学习机会,宋军一早就来到卫生院。

  西药房的药师换了,王副主任亲自担任,解放军医生处方用洋文,原来的药师不懂洋文。

  我们卫生院有四位军医,其他去别公社卫生院义诊啦,卫生院专门安排了二个门诊室。军医对赤脚医生观摩学习很热情,宋军选定一位年纪稍大、戴眼镜的曾医师,跟着他学习。

  宋军主要是看他诊病的过程,观察他捕捉证的,对照诊断结果。大宇宙的作用是一个效应场,疾病是宇宙物质风寒暑湿燥热作用于人的效应,证的是疾病的效应,中医与西医捕捉效应的手段不同,可以互相借鉴。

  大宇宙作用于人的效应,称为一级效应,疾病产生的症状称为二级效应。能够准确捕捉到一级效应的,是医圣张仲景的水平,是上工,是中医大师,是太舅公式的泰斗。

  上午九点多,有一位男子,求诊于曾医师。患者自诉,四年前的12月14日10点左右,腰部和头部受伤,自服云南白药,半年后出现偏头痛,头痛发作均在月的下旬,发作时间为一小时。疼痛剧烈,结束后一切如常。求诊过多家医院,疼痛仍要发作。最近发作时间为1月28日2点30分,2月23日晚8点30分。发作突然,无前兆症状,停止迅速,无后遗不适。

  曾医师为他作了全面的检查,限于设备,没有发现病因,建议发作时,到设备较好的大医院检查,确诊病因,更欢迎到解放军医院来找我。曾医师给了他一张名片,以便联系。

  宋军仔细地听着患者的叙述,从时间节点上分析,己丑日巳时受伤,丑日为足太阴气立主事;半年后即次年正值三之气少阳相火主事,发生偏头痛,四之气太阴湿土主事,又出现偏头痛症状,这是说明当时伤了太阴气立和少阳气立。最近两次发作在辛卯日丑时,乙卯日戌时,卯日为足阳明气立主事,丑日为足太阴气立主事,戌时为厥阴主事,由此可以得出,先是伤了太阴、少阳气立,再累及阳明、厥阴气立,后至肝脾神脏受损,出现是汝症状。可通过调肝胆气立,补肝脾神脏治疗。

  宋军悄悄走出门诊室,等那男子出来。

  一会儿曾医师送他出来,待曾医师看其他病人去,宋军悄悄对患者说:你的病,西医难治,中医可治。那人看宋军年轻,不太相信的样子。宋军继续说:如果是发作时,只要服一剂药就可愈,现在不发作,则要服三剂。

  那人看他这么自信,便笑笑说:你说是什么病?

  你这是气立受伤,需要调气立补神脏。

  患者听不懂气立神脏,不过他说,你就试试吧。

  宋军约他到竺医师的诊室,开了方子:白芍八钱,川芎一两,柴胡三钱,香附二钱,郁李仁三钱,炙甘草五钱,大枣十枚

  那人取药后去了。竺医师说,宋军,你给那人看了什么病?

  宋军讲了那人病况,他是气立病,调好气立病就消,调不好就没法医。他气立受伤的效应很明显。西医对这种病没法子。

  是的,这病很奇怪,曾医师是主任医师,教授,他也未能确诊。

  有没有效果,以后他一定会反馈到你这里。

  我留意着。中医很神奇,你的中医跟张医师的中医好像也不一样,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是野鸡,他是家鸡。我是直接跟《黄帝内经》学的五运六气,从的是《伤寒论》,我把自己装进去了。中医学派很多。

  你很有特色,别气馁,按自己的方向发展,我看好你。

  谢谢竺医师鼓励,我会的,只是很难。我只想医好病,别人就不这么看。

  对呀,你敢挑战主任医师,我也不敢小看你。

  我一个小八癞子(注:,没声望没后台没地位的小人物)怎能向主任医师挑战?我看着那患者,心里觉得,知道了不跟他说,能医不医,让他在那里受病痛折磨,对不起他。其实,中西医各有所长,就算是中医挑西医的战吧。

  四五个月后,那患者因急性肠炎找竺医师就诊,竺医师问起头痛之事,他说,那个小伙子开的方子很好,四五个月没有发作,大约真的好了。我不知道他是哪里的医生,说声谢谢都没呢。

  他叫宋军,是个很好的中医师。

  他就是宋军?我们村里的成千麻皮,人民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带着残疾回来,也是他医好的。呵,我有运气,恰巧碰到了他!

  196

  宋军照常参加生产队劳动,是名副其实的赤脚医生。只是看病的人找到田头,宋军只好回合作医疗室看病,这样就耽误了生产队的工作,工分不减,队里虽然没人说闲话,宋军自己心里不好受,此事难两全。这天,又有人在田头高叫宋医生,显然是个外村人,他满头大汗的,说病人疼得要死,请宋医生救命。宋军无奈,只得随他急匆匆回来。

  病人佝偻在眠轿内,宋军请两位扶他出来,病人直不起身子,一直身就更疼,佝着好受些。宋军感到膀胱部位疼痛,问了一些发病的情况。

  病人躺在诊床上,宋军抚摸小腹,腹肌紧张,阑尾部位无压痛和反跳痛,阑尾点也无压痛反应,其他急腹症指数都未见,只有膀胱部位拒按。

  宋军把了脉。

  两位抬病人的,大约是病人的两个儿子,请求宋军止痛,说在家里,突然痛起来,痛得在床上打滚。

  宋军笑道:他是你爸?你看他现在还打滚吗?

  病人躺着说:不知怎的,先生摸来摸去的摸,疼痛就减轻多了。

  哦,人人都传先生医术好,眼见为实,我们来对了。先生,我爹得什么病?

  膀胱结石。这是西医的病名,中医叫石淋。

  能医好吗?

  用中药排石,结石排出就好了。

  我爸说,尿出血来了,尿是红的,我们都吓死了呢。

  宋军点点头,处方:金钱草八钱,车前子三钱,石苇三钱,鸡内金五钱,海金砂三钱,白花蛇舌草八钱,白茅根三钱,滑石十钱,制厚朴三钱。

  五剂,日一剂两次煎服。忌食辛辣等强剌激食物。一般说来五剂能排掉结石,看情况需调理一下,可再来一次。

  药柜子没有做起来,宋军没有兑药,嘱他们去卫生院中药房抓药。

  宋军没收他们一分钱,父子三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宋军叹了口气,牛皮叔不肯做中药柜,他提防我用中草药赚钱。如果我想赚私钱,你不做柜我照样可赚呀,比如今天,我开一张方子,收点诊费,人家会不接受吗?太小心眼了。他限制合作医疗室,当然是限制我,只让我做半个医生。我光明磊落,坦荡荡做赤脚医生,这样难我?好笑。误的是病,急的是病人和家属。我虽无奈,受良心谴责的该是你们。你们以小人之心度人,伤人之心,贻误的必是合作医疗事业。

  村里要求宋军全天值班,呼声越来越高,自然也传进牛皮的耳朵里。牛皮跟阿林商量,阿林说,那是宋军的追捧者们,故意放出的,年轻人头脑一热,就会像麦杆矮子那样,结伙拉帮。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牛皮说,宋军有了名声,像瑞康先生那样的话,我们就很难办。让他泡在生产队里好,我们不给他时间。夜里都是本村的人看病,他不会收本村人的钱,这一点我清楚。

  嗯。这样对他只有好处,我们在保护他的名声。

  两人思虑相通,只可惜没思考合作医疗如何管理,完善制度,促进健康发展,却小用心机,无端猜疑,采用限制的手段。宋军早已觉察,只是不理解,我做群众满意的事,当权的为啥不满意?你们防着我有私心?日久见人心。哼,你们把别人当人看,我也当你们是人;你们不把别人当人看,我岂会自作多情?人与人都应享有平等的权利,尊重别人,别人也会尊重你。

  这天晚上,宋军值班回家,妻儿已经睡了,便坐在窗前看书。桌上的小闹钟指向十一点,听到窗外有人叫:宋军,你还没睡?你开门,我有事。

  哦,翟婷大娘。

  宋军与翟婷坐在堂前,翟婷小声说:刚才志兴让我去看了一下他老婆,两人行房后,他老婆去小便,出现了大出血。

  她怀孕了吗?

  我也不能确定,所以要请你一起去看一下。

  宋军随翟婷到阿林家,志兴在堂前等着,这时他陪两位上楼,他老婆在房内躺着。宋军问了她上月和本月的经带情况,然后诊脉。

  你怀孕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是宫外孕。

  翟婷慌忙地说:宫外孕大出血很危险,怎么办?

  宋军叹了口气:唉,本来有药可治,可是我们没有药。用藏红花三钱,煎汤来喝,既可止血化瘀,又可降胚归宫,再用中药加以调理,可保母婴平安。

  有药可治?我去买。志兴急不可待。

  深更半夜,你上哪里买去?

  这……怎么办?

  要保命,必须连夜送医院,手术治疗。快跟你爸妈商量一下,此事不能耽搁,人命关天。

  日他娘!整天算计别人,今天挨到自家头上了。志兴骂的不知是哪位。

  宋军与翟婷出来,翟婷大娘还心有余悸:宫外孕是妇产科中的急危症,整个子宫都得切除,以后再不能生育了。

  是呀,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果然,志兴与牛皮连夜抬她到仁镇医院,仁镇医院又连夜转县人民医院手术,住院近一个月后回村。这个苦果,阿林自然得一口吞下。

  197

  生产队长会议结束后,小癞子哥告诉宋军,会上讨论过宋军全日值班的问题,队长们都同意,就是牛皮不同意,问宋军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一个小小的村子,不需要一个人全日值班。大家都说,为方便家里老幼白天就医,还是全日值班好。邻村比我们村小,他们也是全日值班。这点工分担当得起。牛皮一口咬定,阿林唱和,闹得大家都不舒服。

  宋军笑笑,他存心让我当半个医生,只许开方,不准有药;只许晚上看病,不准白天值班,限制我防着我呢。若用歪心对真心,那真的凉了别人的心了。

  宋军笑着说:队长,生产队劳动我行呀!

  小癞子哥说:好嘞,宋军,你要怎的,二队不会限你。

  谢谢队长。我一心一意为大家,反被人防贼一样防着,我想不明白。

  这天,宋军到卫生院配药,恰巧遇到中学的教导主任钱老师,在竺医师那里看病,他曾是宋军的老师。闲聊中,学校高中部有位数学老师要做产,需要找个代课教师,宋军很适合,问宋军能不能来代课?时间暂定为一学期,代课金每月三十元。

  村里让我当半个医生,不信任,防着我行医争暗钱,嘿嘿,反正白天我在田坂,也看不了病,还不如代课去,晚上回村服务。别以为限制我就揪住了我,我可以改变自己,明目张胆地教书争现钱去,也给自己争个清白,让你们少点疑心,有什么不可?就做给你们看!误工补贴我不要了,晚上无偿地为村民服务,这样你们总无话可说吧?

  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母校需要,敢不效劳!

  宋军随钱老师去学校,看了教材,听了原教师上的一节课,当即就交接,明天来上课,工资从今天算起。

  宋军回家,跟父母妻子说,明天开始去中学教书。爸妈都有些惊奇:要不要跟村里说一声?

  宋军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作主。我是生产队的人,白天,我心愿为学生服务,就当教师去;晚上,不误赤脚医生事。他

  们管什么?管我个人不准出门?

  晚上回来当赤脚医生,为什么不要误工补贴?妻子却却地问。

  不拿补贴,我当赤脚医生就是义务服务,这样他们就没有话说,我教书更安心,当医生也安心,再也没人怀疑我当医生赚暗钱了吧。

  从此以后,宋军晚上看病,治病救人;白天去中学当教师,教书育人,各得其所两不误,一直到恢复高考,圆梦上了大学。众人为其欢呼,牛皮拿他没办法。

  当晚,宋军赋诗一首言志,名曰《山鹰》。

  青山锁不住,
  扶摇上云端。
  九天星月近,
  八方乾坤宽。

  后记

  二十多年后,宋军在“《伤寒论》论坛”发表了异乎寻常的讲解,他以大宇宙效应场,即宇宙物质风寒暑湿燥热对地球对人体的效应(即五运六气,张仲景归结为六经)为大背景大纲立论,以河图洛书为器,时间方位为要,形成独特的伤寒论认知体系。伤寒,是对宇宙物质效应的代名概称。《伤寒论》的方剂,都是对宇宙物质效应的精确认识和概括的基础上,针对特定气立和神机受损的应对方药组合,精妙无与伦比,并对《伤寒论》的所有方子,作了精妙的剖析。《伤寒论》与《黄帝内经》一样,是中医学术思想的精华中的精华。中医学是一门人体应对宇宙物质效应的理料调治科学。

  他的讲解立论,被称为效应场论。

  宋军超乎常人视野的讲解,引起了国内外中医学界的关注。一个业余医者,或者说民间医者,其奇特的临床疗效,独特的成长道路,引起人们的关注和研究兴趣,特别是中医学界,高等医学院校。

  天道恢恢,天路迢迢。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2013年9月1日完成初稿
  2014年中秋节完成第一次修改
  10月完成第二次修改
  2015年9月完成第三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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