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生活中有丑恶,你就丑恶
一
狗剩子运草过江,天黑还没有回来。
病叔做好晚饭,大家都等待着他回来再开饭。
月亮升起来,这一天又要结束了,狗剩子仍然没有回来。老绝户等得不耐烦,让大家先吃饭,自己去江边接接狗剩子。我拦住他,说胸口堵得慌不饿,想出去散散步,顺便接狗剩子回来。
我穿过柳丛来到江边,月光似水,江面上飘浮着浅蓝色的雾气,没有船影。夜间觅食的小鱼成群结队,摇晃着尾鳍,忽而沉入水底,忽而浮出水面,追逐冒着白色泡沫的波浪,跃起来吞噬蚊虫。一阵风吹皱江面,很快就平静下来。鱼群一旦发现我的身影,搅起一片响声潜入浅水,掀起一阵阵涟漪,钻进水草或空蛤蜊壳堆隐藏起来。我惦念着白天鹅,猜测着它失踪的各种可能,踏着细软的沙子,漫步走向下游。
远远地,我看到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停泊在下游岸边,很像一只小船,加快脚步赶去。是我们的小船,正随波逐流漂动着。我的胸口紧缩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想呼喊狗剩子,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下去。狗剩子趴在船舱里,一只胳膊耷拉在船舷外,哼唧着,呻吟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熏人的酒气。我顾不得脱鞋,跳下水去拽住船头拖上岸,拴好缆绳,跨进船舱扶起狗剩子。我摸到一种黏糊糊的液体,举起手来一看,是血,我以为他受伤了,抱起他的脑袋:“狗叔,你怎么啦?”
“别打扰……老止(子)……睡觉。”
“你流血啦!”
“去你妈的……没四(事)。”他睁开眼睛,一把将我推坐在船板上,坐起身来摸把鼻子,一点儿疼痛的感觉都没有,语无伦次道。“喝……打他个狗日的……痛快!”
我这才看清,鲜血是从他鼻孔里流出来的,他又喝醉跟人家打架了,就是说话舌根僵硬,没伤着什么地方……对大草甸子上的盲流酗酒闹事,打架斗殴,我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大伙儿聚在一起,没有一个不喝多的,必定喝得昏天黑地。每次喝了酒都是这样,一难过起来,一恨起来就要发作,不闹事反倒怪了。这种时候,谁拿酒鬼们都没办法,干脆由他去,你最好不要惹这些“顺毛驴子”,要干什么就依着他们好了。话说回来,盲流们不管喝多少酒,喝红眼大打出手,酒醒后,也会双方哈哈一笑各奔东西,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更有甚者,一些醉鬼明明喝多还要硬撑着回家,走在半路上便倒头大睡。若是夏天,不失脚掉进江里淹死,被蚊子饱餐一顿叮成个血葫芦,尚能留下一条性命。冬天就惨了,不被饿狼吃掉,也会让严寒活活冻死。约定俗成,盲流们都管
这样的死人叫“尸倒”,所以你走在北大荒的江边上,碰到一两个“尸倒”不足为奇,顶多发发善心挖个坟坑埋掉尸体。
本来大家知道狗剩子最近想自己的老娘,情绪不稳定,是重点“保护对象”,酒不喝正好,一喝就多。老绝户怕他喝酒惹事,每次卖草都让漂姐先拿着款,来江神庙时一并结账,狗剩子兜里没钱,也就断绝他在外面喝酒的门路。漂姐每次过来交钱,病叔都拿出记工本,用唾沫蘸着铅笔头,扣去日常换回来的用品,一笔笔一丝不苟记下来,好秋后算账。说句公道话,狗剩子一开始过江送草确实早去早回,稍微老实安静些日子,从没有在外面喝酒。今天他有些反常,而且喝得
酩酊大醉,我捉摸不出他到底哪来的钱?
“狗叔,天凉,回家吧。”
“凉……我都热使(死)……”他撕扯着脖领,背靠船板打着酒嗝。“你还没钻过……女银(人)的被窝吧……白活!”
“走吧,大伙儿等着你吃饭呢。”
“去,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和女银(人)睡觉……的滋味……操他妈的,恨不得使(死)了好……你也想捡漂姐的便宜。”
“我没……”我心里一震,脸上发烧。
“骚货……她啥都告诉我,就有酒……”
“漂姨说啥啦?”
“你干的好事。”
“啥事?”
“该使(死)……天鹅……”
我的热血涌上太阳穴,是他们偷走我的天鹅!我扑上去一把揪起醉鬼的领口,朝他啐了一口:“我的天鹅哪去了?”
“啥……啥?”他醉眼迷离,又不清醒了。
“快说,我的天鹅呢?”他瞪大两只充血的眼睛看着我,把酒味喷到我脸上,指指自己肚子,想站起来,我顺势又把他扳倒,抓住他肩膀摇晃。“你偷走了它!”
“换酒喝……”
“你怎么能这样?真卑鄙!”
“咋的,有啥不对?”
我的拳头猛地打向狗剩子下巴,他手捂面孔向后仰去,一下子躺倒在船舱里,像一头跌进陷阱的狮子。
“你敢打……老止(子)!”
“打的就是你,谁让你偷我的天鹅!”我的胸中滚起狂怒的浪潮,已经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打他的脸颊,踢他的肚子。
狗剩子站起身,一只手护着脸,另一只手打来却扑个空,旋即猫腰抱住我的腰部。要在平常几个我也不是他的对手,此刻酒精麻醉他的神经,做出的动作要比我迟缓得多,我闪开身子,连连出拳击打他的脑袋。船舱窄,我左躲右闪还是被他抓住胳膊。我挣脱不开,用脑袋顶住他的胸膛,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恨不能一下子掐死他。他也腾出拳头打我了,打得非常重,但对我这个饱尝过毒打的孩子不算什么,我的抗击打能力甚至不次于他。我俩公牛顶角一样相持不下,他狂怒地一抡,我们一齐摔过船舷跌进水里。
“你们干什么呢?”病叔和妮儿远远走来。天黑,病叔的近视眼看不清楚,还以为我们在洗澡。“弟,怎么啦?”妮儿看出些名堂,跑过来问。
我和狗剩子松开手,不约而同坐在水里。“没啥,洗洗。”凉水一激,狗剩子醒酒了,舌头仍旧转动不灵,两手不住地往脸上捧着水,想止住从鼻子里流出的血。他半转过身子,一只手臂搁在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傻相。那副样子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如果发生过什么事的话也不在他身上,和他毫无关系。
我走上岸。
“天这么凉,也不小心。”
妮儿说着要脱下上衣给我披上,被我推开了。病叔脱下军大衣递给妮儿,抽着鼻孔问:“狗剩子,又喝酒啦?!”
“嘿嘿,天凉,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上来,快回去,别冻着。有啥事,明天再说。”
狗剩子瞪我一眼,跟病叔回去了。我不走,我的气还没出来,想留下来平息一会儿。“弟,快脱湿衣裳呀。”
妮儿用责备和困惑的神情望着我,举起大衣再一次催促。
我脱下湿衣裳披上大衣,眼圈里的眼泪直打转转。
“狗叔欺负你啦?”
“他偷天鹅……”
“什么?”
“换酒喝了。”
“谁告诉他的?”
“我们都成了大傻瓜!还有谁,漂姨呗。”
他们已经既成事实,无法挽回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再说下去。妮儿不作声了,两个膝盖并在一起挨着我坐下,她也非常难过,那天鹅是我们共同的美好向往和寄托,这是我俩的秘密又不能告诉大人。
漂姐和狗剩子正是抓住这个空子,才偷走天鹅,而我们却无可奈何,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能不令人难过。晚风迎面吹来,拂动我们的头发。妮儿挪挪身子坐得离我更近些,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望着大江出神。夜正长,头顶上的苍穹更加深沉无边,犹如一张网笼罩着大地,星座低低垂
着,显得格外明亮。一颗流星倏地划落地平线,在灰白色的夜空留下一条弯弯的痕迹,又消失掉。我们的心情不好,紧紧靠在一起,一声不响地坐着,一直坐到月亮爬上中天才回地窨子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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