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运草工作紧张地进行着。

　　一场场秋雨过后，秋意降临，天一点点凉下来，灌木丛的叶子发黄了。

　　嫩江潮起潮落，水位正在缓慢地稳步上升，差不多有以前的两条江宽。在我们西岸这一侧，舒缓平展的沙滩不见了，大水淹没沙滩，漫及陡峭的江崖。大浪一下又一下冲击着崖头，大块的土方雪崩般坍塌进江水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泥土松脱的崖壁上，使人可以清楚看到老榆树裸露的根须。老绝户担忧江水漫进草甸子，泡湿干草垛，早晚都去江边转一圈，忧心忡忡地锁起眉头。头一次回家没见到母亲，我借口大车上第二道大坝吃力，想跟漂姐再回去一趟。病叔得知市里正在抢修防洪大堤，怕出意外，坚决不允许我出去了。但是老绝户允许狗剩子帮漂姐将大车赶上第二道大坝，再回江神庙。

　　我得到两本书，病叔和我都爱不释手。

　　我们一有空闲就捧起书，贪婪地读两页。妮儿不和我俩争书看，她说有好东西要慢慢享受，等我们都读够了，她再靠书消磨漫长的冬天。读文学作品比背枯燥的字典有趣多了，我恨不得什么都不干，一口气将它们读完。但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只能在晚上大家喝酒的时候，躲在一边读下去。

　　草原上已经看不见牛的踪影，江里涨水，牛的主人怕冲走牛群，早早将它们赶回家里，我也不用白天看草垛了。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水涌进江汊子，江汊子陡涨起来，淹没我们的鱼亮子，曲曲弯弯的苇墙刚刚露出尖尖，鱼没法儿逮了。且大水冲得泥沙俱起，水浑，吃夜食的无鳞鱼看不清鱼饵，不咬钩，串钩也不管用了。只有鱼须笼还起作用，老绝户领着我们用土篮子担土加高放须笼的土塄子，筑起一道不让大水淹没的小小的堤坝，每天照旧收获半须笼鱼。

　　秋天的活儿特别繁忙，我们每个人都手脚不停，忙得团团转。妮儿在家里剖小鱼，晾鱼干，喂鸡。我和病叔忙着收地里的大白菜，腌酸菜。老绝户和狗剩子去江边柳丛割柳条作柴火。北大荒无愧北大仓，土地肥得流油，我们的大白菜长势喜人。记得我来江神庙不久，病叔在一块新开的地上撒下白菜籽，说秋后等着收大白菜吧，从此就任其自然成长再也没管过它。我问病叔为什么不施肥？他说新开的荒土本身就肥透了，起码三年不施肥也没问题！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如今大白菜棵棵心实叶绿，小胖娃娃似地直立着，少说也有五六斤重。

　　我拔下白菜，磕掉菜根上的泥土抱到地头上，病叔坐在地头上用刀子削去白菜根，收拾干净，再放在毛驴车上运回地窨子。病叔干活儿非常仔细，经常跟我后面捡起掉在地里的白菜帮子，抖掉上面的泥土放在车上，我奇怪有这么多好白菜，还要菜帮干什么？病叔说这也是好东西，储存起来做冬天的鸡食，有青菜吃，小母鸡不等开春就会早早生蛋的。

　　一天早晨，我帮狗剩子装船，发现他的神态不对头。没等羊草装满船舱，他便想喝两口酒暖暖身子，诡谲地叫我去取酒。我取来酒他又不喝了，将酒坛子扔在草垛中，撵我赶快走人。我觉得奇怪，狗剩子平常最扛冻，今天怎么啦，天气还没凉得让人受不了啊？！我用草杈举起最后一捆草装上船，看到草垛里有什么东西挣扎，顶得上面的草捆微微颤动，并传出闷哑的叫声。狗剩子眼里闪着可疑的得意，仿佛藏着什么，我满腹疑团，弄不明白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他接过草捆，没容我

　　多想，立即划着小船离去了。

　　上午，我和病叔收着白菜，妮儿跑到菜地，把我叫到一旁，悄声说：“弟，它不见啦！”

　　“你说什么？”

　　“天鹅，那只白天鹅。”

　　“不会吧。”

　　“真的，真没了。”

　　“你肯定？”

　　“我刚刚拿小鱼去喂它，哪儿都没找着。”

　　“水大，它游到别处去玩了吧。”

　　我还心存侥幸，希望天鹅是养好伤，自由地扇动着翅膀重返蓝天，回到它们的伙伴中去了。我和病叔打个招呼，拉起妮儿就往江汊子跑。江汊子变宽阔了，江水漫及密集的苇丛，芦苇只露出顶端的穗子。我扒下衣裳跳进水中，游向天鹅栖息的地方。在那不大的苇丛空间━━妮儿的天鹅湖里，水面如镜，什么都没有。我又游向深处拨开芦苇继续寻找，一只白翅膀黑胸脯的鹭鸶从前面飞起，落入不远的蒲草里。

　　“是天鹅么，它飞跑啦？”妮儿大大睁圆眼睛，在岸上喊。

　　“不是。”

　　“那找到没有？”

　　“没有。”

　　“我也下去找。”

　　“别下，凉。”

　　“找不着就上来吧，别冻着。”

　　“再找找。”

　　我们的欢乐失踪了，希望破灭了，白找半天一无所获，先是我的心渐渐发冷，接着手和脚也冷下去。我沮丧地回到岸上，呆呆望着江汊子，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兴许它养好伤，飞了。”妮儿给我披上衣服，安慰道。“它不会出意外吧？”

　　“不会，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我猛然想起，漂姐也知道我们的秘密，但她在江那边，这几天没过来。“但愿天鹅是伤愈自己飞走了！”我的心里难受极了，强打精神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