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畜牧场的院落好大,我们的大车驶过办公楼和一排排牛棚,浓浓的牛粪和鲜奶味扑进鼻孔。几百头圈在牛栏里的黄的、黑的、花的奶牛,耷拉着沉甸甸的奶子,低着脑袋吃草。一个畜牧场就有如此多的奶牛,全市又该有多少畜牧场,需要储存多少羊草才能让奶牛过冬?怨不得盲流们打多少羊草都有地方收购!漂姐将大车停在一排高高的羊草垛前,让我下车等待过秤。时而有系着白围裙穿高筒水靴的工人,拎着大桶的雪白的鲜奶,摇晃着身子路过我们的大车。
收草的工作人员胳膊上戴着造反派红袖章,他一边指挥着大车驶上秤台过秤,一边拍打着漂姐鼓鼓的胸脯,开着猥亵的玩笑:“相好的,这‘胸大肌’练得不错呀!”
“扯啥犊子。”
“哎,你别说,这儿还真有过扯犊子的事。”那工作人员煞有介事道,“前几年,社教工作组一进门,所有的母牛呼啦一下掉头就跑,你问为啥逃跑?因为他们一来就吹牛皮哇。紧接着,小牛也跟着撒丫子了,这帮老小子们,吹完牛皮就开始扯犊子。再后来,怎么连公牛都没影了?说这你还不明白,他们扯完犊子就吃牛鞭,能不逃命么!”
“哈哈哈……”周围的人全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去你的,满嘴喷大粪。”漂姐笑嗔道,“赶快干正事吧。”
“啥正事,缺‘拉帮套’的了?”
“那得看你那玩意儿,中用不中用。”
“啥时候玩真格的?”
“出个价?”
年年送草,他们早就混熟了,对方验收时查出几捆雨淋过的羊草,绷起脸说:“这草雨淋了,算二等的吧。”
“瞎扯,看我不揪你耳朵,揍你屁股。”漂姐搂住他脖子,叭地亲了脸蛋一口。“还他妈相好的呢,哪儿淋啦,一等的,一等的。”
“你想拉拢革命造反派?”
“上炕又咋的,装啥正经。就这么定了,一等草,小疙瘩,卸车。”
“得,这回满意了吧。”工作人员咧嘴笑了,他拿出收据签上字。“你可别提起裤子就不认账!”
我卸车的工夫漂姐去取款,顺便买回一条“迎春”牌香烟,塞给过秤的工作人员,答兑得大伙儿皆大欢喜。事情进行得挺顺当,漂姐得意地将钞票藏进裤腰里:“哼,还想占老娘的便宜,小麻雀糊弄老家贼,嫩着呢!”我懂得老绝户为什么不敢得罪漂姐的原因所在了,这女人着实有两下子,每次都出手不凡,能将我们提供的鱼和草卖出最好的价钱。
我们赶起空车往回走的路上,碰上个收破烂的老头,他的小推车上装满废纸。我要漂姐停一下车,看看卖破烂的有没有旧报纸,好给病叔捎几张回去。我翻来翻去,只挑出几张皱巴巴的破报纸,略觉失望。“文革”期间,差不多每张报纸上都有毛主席的照片,谁要不经意做包装纸或手纸,那就祸从天降,立马会被以侮辱伟大领袖的罪名打成现行反革命,所以各单位极少随便处理旧报纸。只有漂姐这样没工作的人,才敢用报纸做包装纸。我不死心,继续往小推车底下翻,喜出望外地发现两本发黄的旧书:一本是时代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精装本《普希金文集》,另一本是封面已被撕掉的《高尔基传》。
我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血往上涌,捧着书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要知道,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整整三年,除毛选和马恩列斯著作,其它文学书籍早被红卫兵查抄收缴,作为“封、资、修”的黄色垃圾扔进火堆付之一炬。但在今天,在这偏僻的小道上,还能有这样的世界名著幸存在一个卖破烂人手中,简直不可思议!我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顺
手翻开《普希金文集》。文集中的第一部分是诗歌选,第二部分是小说选,第三部分是戏剧选。许久了,莫说能读到诗歌小说,就是报纸也极少看到,我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孩儿,你到底要不要?”卖破烂的老头不耐烦了,“拿钱。”
我没有钱,把书握在手里不肯放下,表面上又不能流露出来喜欢,双手颤抖不已。
“我还得去收购站呢,要不人家就关门了。”
“多少钱?”漂姐也等得不耐烦,跳下大车问。“一角钱一本。”
“两分钱一斤收的废纸,你卖金子哪……”她拉起我,“咱们走,小疙瘩。”
“不嘛,漂姨。”我甩开她的手,紧紧将书抱在怀里,生怕人家抢去似地嗫嚅。
“要这破书有啥用?”
“我要。”
“他大婶儿,孩子喜欢,你出个价。”老头被漂姐镇住了,缓和
道。
“喜欢个屁,能当擦屁股纸就不错!”
“我要。”我简直乞求漂姐了。“这样吧,大叔,咱们谁都过得去,我按收购价收,五分钱一本?”
卖破烂的老头没再讨价还价,双方成交了,漂姐仍觉一角钱买两本破书不合算,顺手从小推车上捎带走那几张旧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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