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子是打死自己的后爹,逃到江神庙的。
狗剩子的亲爹是个地主,亲娘是地主的小婆,老地主比小婆大二十多岁。他娘的爹,即狗剩子的姥爷,原来也是户祖上留下不少家产的殷实人家,但是他的姥爷不务正业,好赌。在一次与地主的赌博中,他输得倾家荡产,最后只得让亲闺女去地主家抵债,自己上辈子不管下辈子的事,跳进大江一了百了。可怜他的颇有几分姿色的闺女,一嫁进地主家做小婆就受尽大婆的折磨,她根本就没把她当一家人对待,顶多算是个买来的佣人。大婆没生过孩子,整天把怨气全撒在小婆头上,她奴隶般使唤小婆,动辄连打带骂,直到小婆生下狗剩子,大婆还指着老地主诅咒:“你早晚要被这小妖精毁了,不得好死!”
这话叫大婆说准了,“土改”时农民翻身做主,老地主真没得到好死。
一个光棍儿长工当上村长,率领农民冲进地主家的大院,一顿乱打斗死地主和大婆,“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当扬眉吐气的农民忙于瓜分财产的时候,村长却多个心眼,强迫狗剩子娘做他的老婆。村长讨厌地主的狗崽子,本想趁热打铁斩草除根,无奈狗剩子娘流着眼泪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逼:如果孩子没了她就上吊自杀!村长为保住老婆,才放过孩子一条性命。
但村长怎么看狗剩子都不顺眼,总觉着是块心病。
当初,村长霸占地主的小婆时好生得意,狗剩子娘唯恐孩子受委屈,对丈夫忍声吞气,百依百顺,日子过得还算平静。没过几年,狗剩子娘改嫁后,肚子再也没大起来过,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了。虽然时代不一样了,“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村长骨子里的封建意识却根深蒂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村长开始借酒浇愁,摔盆砸罐,闹得鸡飞狗跳。每每喝醉便把老婆孩子当出气筒,大打出手,骂狗剩子娘是不下崽的骡子,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不能给地主“犊子”,让家里多一张白吃饭的嘴。话虽这么说,村长却不肯离开他娘俩半步,他心里明白,尽管那年月谁最穷才是最最革命派,自己家徒四壁,不可能有人愿意再嫁他过穷日子。
狗剩子在屈辱和泪水中长大了。
60年代初期,中国一度强调经济建设,放松紧绷的阶级斗争弦,村长的威风也随之扫地,颇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落感。狗剩子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已长成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若老头子喝醉再肆无忌惮欺负他娘,拿起家伙教育养子,狗剩子虽不敢动手反抗,但能夺下他手里的家伙冷冷地走开。村长气得要死,更加残酷地折磨狗剩子娘。儿子几次忍无可忍要管,早就吓破胆的老娘求他忍下这口气,免得日后运动一来老头子趁机报复,谁叫咱们背上有出身不好的黑锅呢!
文化大革命运动伊始,伟大领袖发出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无产阶级专政!”村长的穷,又变成无尚光荣的政治资本,他摇身一变当上村革委会主任,无论狗剩子娘如何求他手下留情,他也不再心慈手软,决心趁机拔掉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全村清理阶级队伍的造反大会上,毫不犹豫将狗剩子清理出来,打成地富反坏右分子强制劳动改造。新任革委会主任以变态的心理,折磨狗剩子娘为能事,发泄没给他传宗接代的积怨,说她想要地主的狗儿子变天,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与人民为敌。狗剩子娘总归有口难辩,难免遭他的一顿毒打。
有天中午,狗剩子从地里劳改回来,扛着锄头走进院门,正碰上主任坐在院里的树荫下喝酒。他的老娘却大头朝下,双手高高伸向背后,手里各举着一块土坯,身子呈“喷气”式飞机状撅在毒日头下,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滴湿一大片脚下的地面。狗剩子的脑袋轰鸣起来,质问主任为什么折磨他老娘,老头子说她把菜炒煳了,有意陷害革命造反派,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所以才在家里召开“现场批斗会”。
“娘,你起来!”狗剩子在老娘的右边怒吼。
“你敢!”老头子在老婆的左边威胁。
狗剩子娘抬起痛苦的脸颊,左右看看,使劲吞着眼泪,又低下脑袋。连累带热,她终于坚持不住,手里举着的土坯落了下来,人一头栽倒在地上。“娘━━”狗剩子扑过去扶起老娘。“你他妈给我起来,撅好。”老头子仍不罢休。“她晕过去啦,求求你!”
老头子放下手里的酒盅,用脚踢着老婆,连声骂臭地主婆装死,革命造反派要痛打落水狗,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住手!”狗剩子跳起来,双拳紧握,眼睛喷火。
“你……你要干啥?”
“我叫你住手。”
“你不老老实实改造自己,管得着么?”老头子继续殴打老婆,声音在喉咙里咯咯作响,一下比一下更加狠毒。“我打死她个地主婆,要你挺尸,快滚起来!”
“老不使(死)的,你欺银(人)太甚!”
狗剩子步步逼近,拳头上的骨节咔咔鼓起来,不再流泪。老头子害怕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连向后退却,嘴里却倒驴不倒架:“你敢进行阶级报复?”
“你逼的。”
“来人呀,地主崽子翻……”
没等老头子再喊下去,对方一拳打他个满脸花,老头子刚要还手,狗剩子抄起锄头砸去,老头子哼了一声,抱住脑袋晃了一晃,脑门冒出鲜血倒在地上。大街上有人听到动静向他家跑来,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狗剩子顾不得老娘,扔掉锄头,再想冲出大门已经来不及,一个高飞身翻过院墙逃离了屯子。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