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这车羊草卸在院子里,准备冬天喂驴。
前两天,老头鱼用做大车剩下的边角木料,抽空做个木槽。老绝户往木槽里倒些苞米粒,毛驴大口小口吃着。老绝户说要大批运草了,得给毛驴增加营养。我原以为牲口光吃草,不吃粮食,闹了半天它也吃粮食。我正想着,用草杈举起草捆码着草垛。妮儿感叹说:
“太惨啦!”
“又多愁善感啥?”
“到处是飘零的羽毛和血迹!”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那些鸟儿再没有了展翅翱翔的潇洒,而是血迹斑斑,缩成了一堆,脑袋歪在地上。
“那你还要去。”
“下次不想去了,我妈从小就教育我不要伤害无辜。”
“不就是只鸟么,小题大做。”
“不,它是一个无辜的生命,没有抵抗力,也从不招惹谁。”妮儿用手捂住眼睛,摇着脑袋。“我不能再去伤害它们,不去了,决不去了!”
“妮儿,”绝奶叫道,“你去采把蒿子秆。”
“哎,弟,你跟我一起去,顺便看看那只天鹅?”她放下手掌问。
“我脱不开身,等码完垛吧。”
“那不天黑了。”
妮儿自己去了。
我码过草垛,狗剩子起鱼亮子归来,我又忙不迭地收拾鱼,然后蹲在大锅旁拉风匣,直到天黑前都没闲着,一忙倒把妮儿忘了。绝奶做鱼时念叨:
“妮儿这孩子,我等着用蒿子秆呢,咋还不回来!”
“我去找找。”
我刚走出院外,迎面碰上急急赶回的妮儿,她两手空空,眼角上的泪痕还隐约看得出来,一副惊慌不安的神态。
“妮姐,看到咱们的天鹅了?”
妮儿站住,眼睛告诉我碰到什么意外了,我直视着她,等候回答。
“你没去采蒿子秆!”
“你去。”
“怎么?”
“别问了。”她眼圈一红,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谁欺负你了?妮姐。”
“求求你,让我自己待会儿。”
我不好再问,采回一把蒿子秆,妮儿已恢复常态,正默默地为大伙上酒端菜。大草甸子上,即便是三伏天的夜晚也是凉爽的,地窨子外,夜空清澈,群星闪烁。因为给老头鱼饯行,送狗剩子去帮工,席间氛围热闹,大家一醉方休了。妮儿吃过饭,钻到炕角躺下郁郁地沉思。我坐在她的身边,耷拉脑袋昏昏欲睡。
一觉醒来,老头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要和狗剩子回榆树崴子了。说实话,又和老头鱼朝夕相处了一段日子,我依依难舍,他是我和母亲联系的唯一纽带,他这回一走,我又不知何时获得母亲的消息。虽然江神庙人都相信,我们最后一定会回到家里,最要紧的是保持希望。这需要勇气。
我摇着小船送他们过江汊子,拎起老头鱼手中的野鸭,想再送他一程,狗剩子一把抢过去撵我:
“娘娘们们的,回去!”
老头鱼抚摸着我的脑袋:“小疙瘩,一有你家里的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我一阵难过,低头折回院子想:“家,哪里是我的家?人家都有家,过阵子都能回去。可我有家不能回,有妈不能见!”一股心灰意懒的情绪压在心头,压得人透不过气。这股情绪那么高涨,那么汹涌,仿佛淹没整个的心灵,我竟没在意病叔说什么。他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报纸,眯着眼睛,琢磨着报纸上的大幅套红标题,又说一遍:
“孩子,祖国山河一片红了!”
“我没有祖国!”我生硬地说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不过是随便脱口而出。
“怎么会?”
“我连家都没有,哪有祖国!”我更加赌气道。
“孩子,你怎么啦?”病叔抬起眼镜,两眼透过镜片看着我。
“没什么,我爱祖国,她不爱我。”
“不,千万不能这么想,你有家,江神庙不就是你的家嘛。”
“我的家不在这儿,你的家也不在这儿,我们是被迫逃来的。”
“你说的不错,但不仅仅这些。”病叔放下报纸研究起我,他想了一想,语重心长道。“怎么跟你说呢,这么长时间,你从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我也不想问,除非你愿意跟我说。是的,这场运动使大部分人都丧失了理智,可还有人保持清醒的头脑,不愿疯狂。因为我们有思想,热爱自由,热爱生我养我的脚下的土地,不愿逆来顺受。记住,孩子,一个人得有思想,脑袋长在自己的肩膀上,应该按自己的思考行事,这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我们没逃出来,他们能消灭一个人的肉体,但消灭不了思想。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祖国呀,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在这方热土上生活劳作,繁衍不息,生死相依,你得热爱自己的祖国,尽管她有时也让儿女受委屈。孩子,我坚信,这个黑白颠倒的时期不会长久持续下去,到那一天,我们都能回到自己的家。”
病叔望着我,沉默下来,镜片后面深陷的眼睛里充满了思索,深渊一般深邃。他说的道理沉甸甸的,寓意深刻,耐人寻味。但对一个孩子过于深奥,我好像明白又不明白,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他的教诲,何况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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