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后,病叔下炕了。
他戴上眼镜,走出门外,浑身散发着药味,站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身上的生命又复活了,仍然很虚弱,细细的腿支撑着身子,脸色纸一样白,脊背佝偻得更厉害了。
“老病,快躺着。”绝奶放下手里剖着的小鱼,招呼道。
“绝婶儿,我好了。”
“好啥,才打几针,再歇两天。”
“地里忙,鸡零狗碎的活儿,我能干。”
病叔说着,找个小树墩,坐在绝奶身边剖起鱼。
“老病呀,你可得注意,”绝奶不再阻拦,“再这样下去身子骨就散啦!”
“感冒,没多大事。绝婶儿,我倒想跟你说,我起来了,你家里也有活儿,也该回去了,一个人带豆芽过不容易。”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好,我就放心,等草收完再回去也不迟。”
我听病叔和绝奶唠着家常话,一边帮助老头鱼装大车。老头鱼手艺真不错,几天工夫锯锯刨刨的,就将一堆方子和板子组装成一架大车,白茬子车厢、铁轴、木头轮子。老头鱼套上毛驴试车,我坐在车厢上,毛驴迈着小碎步跑起来,犹如大草原上行驶着一艘小白船。美中不足的是车轱辘一转,车轴咯吱咯吱响。老头鱼皱起眉头走进地窨子,舀勺豆油浇在车轴上,响声就消失了。绝奶和病叔欣赏着大车,说这下去榆树崴子方便了,不用划船赶大车就成。老头鱼急于要老绝户验收大车,回去打草,决定套上毛驴车去草场找人。豆芽闹着要坐车,我将他抱上车厢带他一起去风光。老头鱼找根柳棍作鞭子,叮嘱我们坐好,“驾━━喔喔━━”一声吆喝,驴背轻轻颤动起来,蹄声嘚嘚,驴车便跑出院子,车轮扬起一溜儿尘土。我们路过江边,沙滩上的水禽没有一只受惊起飞的,抬头看看大车又低头戏水了。没等到草场,我就从车厢上站起身欢呼:
“好啦!好啦!”
豆芽也跟着兴奋地站起来,一阵“吃吃吃”地瞎喊。
“什么好了?”妮儿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摘下头上包的手巾,抽打着身上的草屑问。
“大车━━我们的大车装好了!”
“这孩子,喊个啥劲!”老头鱼跳下驴车,跟在大车旁边步行,笑眯眯抽着卷烟道。
狗剩子、漂姐和妮儿都围过来欣赏大车,老头鱼说他来交活儿,明天一早该回去了。
“老大,酒还没喝好,急啥。”老绝户老车把式似地蹬两脚木轱辘,试试装得结实不结实,满意地眨着肿眼泡子。“待会儿,我给你打几只野鸭带回去。”
尽管刚刚经过“牛群事件”,我记吃不记打,一提打猎就心痒难挠,请求老绝户带我一起去打猎。
“算了吧,好四(事)都被你搅砸啦!”狗剩子拄着钐刀说。
“都去,谁去都行。”老绝户兴致高,很快做出了这一决定,没理狗剩子的碴儿。“装完这车草,大家就回去,庆祝庆祝。狗剩子,你去起鱼亮子,挑几条大鱼好下酒。”
“那还不如让我打猎?”
“让你去你就去,把枪留给我。”
我知道狗剩子憋着口气,想挽回上次失去的面子,没想到老绝户不由分说。我鼓足勇气,想向老绝户道出上次出事的原因,漂姐接过话茬儿:
“狗剩子,我和你去,正好领豆芽玩玩嘛。”
狗剩子把大钐刀扔在大车上,领着豆芽走了。我和妮儿相互看了一眼,急忙拿起草杈挑起草捆举上车厢,生怕老绝户改变主意。大车仅装半下羊草,码成一边高一边低的草垛,一堵墙似地挡着另一面,老绝户拿起猎枪说:
“大伙儿上车。”
“上车,不是去打猎吗?”我收住草杈问。
老绝户点着头:
“上车。”
“不去江边啦?”
“谁说不去?”
“上来吧,小疙瘩,”老头鱼坐上车辕挤了挤眼,“不该问的就不问,这是规矩。”
我们爬上大车,坐在低矮的干草上,身子倚着另一半高高的草墙。老头鱼赶起毛驴,木轮大车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颠簸着,向江边驶去,野草轻柔地缠绕着车轮和驴蹄子,把草籽粘在车辕和赶车人身上。从远处看,黑土在轮子上辗转,草原上犹如自动行走着一个大草垛。老绝户抱着猎枪,打开枪膛检查过里面的子弹,又咔嚓一声合上。我们隐藏在草堆里,看不到沙滩上的情况,我按捺不住地站起来,沙滩上布满嬉戏栖息的水禽,但我不明白怎样接近它们,是不是一会儿要下车爬过去呢?
“坐下。”老绝户一把拉住我,示意我别动。
我重新坐下来不敢再动弹,看他下一步怎么办。
“老大,多远了?”老绝户压低声音问。
“六十步。”老头鱼悄悄答。
“再近些。”
“四十步了。”
“有鸭子么?”
“左前方,一大群。”
“好,小疙瘩,”老绝户端起枪,猫腰转向我。“枪一响就跳下车,明白了吗。”
我连忙点头,心里似有所悟,老绝户是在利用大车的掩护接近沙滩。来的时候我曾注意到,我们的大车并没有惊动水禽,它们见惯吃草的牛群,同样不去理会拉草的大车。
妮儿双手捂起耳朵,磕磕巴巴问我:
“毛驴……不会受惊吧?”
这可真是的,不让你来你非来,让你来了又害怕!我拉起她的手暗示她别再说什么。老头鱼倏地跳下车辕抱住毛驴的脑袋,左前方响起一片水鸟起飞的翅膀扇动声。老绝户应声直起身子,举枪快速拉动枪栓,砰砰打出一发又一发子弹。我跳下大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沙滩,结果白跑一趟。老绝户枪法极准,弹无虚发,五枪打死五只伸长脖子,摊着翅膀躺在那里的秋沙鸭,并没有其它的水禽受伤。妮儿也白白担惊受怕,老头鱼抱住毛驴的脑袋,它听到枪响都没惊慌,一直到我们将野鸭拎回来,毛驴还在低头吃着蹄边的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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