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潜行到距水禽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我的前面只有一头花牛掩护了,它不喜欢有人打扰,甩着尾巴迈开大步,想摆脱我。我不得不贴着它的身子走,祈求着狗剩子发出射击信号,千万不要关键时刻暴露目标前功尽弃。狗剩子藏在一头黑牛身旁,窥探着沙滩上的水鸟,目测射击距离。随着目标越来越近,我就逐渐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激动得直打哆嗦,越来越没有耐心,越来越烦躁。我回过头去看妮儿跟上来没有,她怎么还在两排牛的空隙里,距离我有十多米远。一头花牛和一头黑牛走过去,又是一头黄的和一头黑的,她用手捂着耳朵,露出半个脑袋。“妮姐,快出来呀!”我耐住性子,做手势要她赶快跟上来,压低声音招呼道。狗剩子突然直起腰,那是狩猎的最佳地点,冲出牛群大声吆喝:
“嗷哧━━嗷哧━━”
沙滩上的水禽应声而起,扇动着翅膀争先恐后飞上天空,江面上有如一堵墙壁在轰然倒塌。
“他妈的,开枪,开枪啊!”狗剩子朝我吼叫。
我回过头,再想瞄准已来不及,迅速绕过面前的那头花牛,抬起枪口对着雁群射击。砰的一声枪响,后座力撞麻我的肩膀,眼瞅着一只大雁歪着翅膀掉在沙滩上。狗剩子再次喊道:
“快啊,把子弹都打出去!”
我勾动扳机,连连拉起枪栓,一气将剩下的四颗霰弹全部打出去,又有两只大雁离开雁群翻着跟头跌落下来。贴近水面的鸟鸣和空中的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另有两只野鸭抖落一串彩色的羽毛,摇摇晃晃往下落。狗剩子首先冲向受伤的野鸭。我端着猎枪跟在后面,忽然颇觉身后的声音不对,枪声一落,跟着响起纷乱的牛蹄声,回头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天呀,牛群受惊啦!它们昂着脑袋,摇晃着脖子下满是皱纹的垂肉,嘴里吐着白色的沫子,裹挟着没能及时冲出来的妮儿,乱糟糟地向草绳栅栏那边跑去。
“弟━━弟━━狗叔━━”妮儿张开两手,随着牛群踉踉跄跄跑着,躲闪着身边受惊的老牛,竭力使自己不被撞着。她要是被牛群撞倒,哪怕踩上两脚也会没命的。
“狗叔,狗叔━━快回来!”我喊叫。
狗剩子收住脚步斜转过头,英俊的脸颊扭歪了,他转身向后飞跑,一路大声鼓励着妮儿:
“别停下,别停下,跟着大群跑……我就来!”
“妮姐,千万别停!”我也跟着他跑过去。
幸亏不是一群马,受惊后奔跑的速度也不算快,人快跑能跟得上。牛群离草场的草绳栅栏并不远,只有五十多米,领头的公牛虽然冲过栅栏,但草绳起到不小的作用,迫使它耸动着有黑色斑纹的脊背,多少迟疑一下明显放慢速度。我和狗剩子追上来,狂吼着冲进牛群:“吁━━吁━━停下!停下!”我用枪托击打着牛的脑袋,抽它们的身子,企图使它们收住脚步,可是没用,你拦住这头挡不住那头。有一头公牛不愿停下来,仍旧朝前跑去,狗剩子情急之下把住它的双角大吼着较劲,双手绷紧,硬硬迫使它老老实实停下来。牛群太庞大了,无数个牛背、牛头滚滚向前,前边的蹄子踩到草丛,后边的蹄子扬起阵阵尘土,我们仅仅拦住中间的几头牛,前面的牛仍旧裹挟着妮儿一路狂奔,连我和狗剩子都给冲散了。
“不行,得拦住头牛!”狗剩子喊道,“妮儿━━跟着跑!”
妮儿的双腿已经发软,快跑不动了。后面的牛又跟着前面的牛群奔跑起来,并把我和狗剩子裹挟进去。周围是一大片脚步声和一大片扬起的飞尘,我努力左躲右闪,不被前后左右的牛刮倒,但手掌冒着汗,手中的猎枪被撞掉了,不得不跟着牛群奔跑起来。上百头的老牛,夹着尾巴瞪大眼睛,怒潮一般汹涌奔腾着,已经没有任何力量阻挡得住了,有如古时候冲锋陷阵的火牛阵,翻动的蹄子扬起漫天烟尘。
“绝叔━━拦住牛群!”狗剩子放开嗓子向老绝户求救。
正在打草码垛的老绝户和漂姐,已经发现危险,他们一路飞似地从侧面跑过来,迎头阻拦牛群。
“别停,千万别停!”老绝户喊道。
“小疙瘩,妮儿……快跑!”漂姐的喊声也传进我的耳朵。
老绝户抡起钐刀把作鞭子,大吼大叫抽打着最前面的公牛:“吁吁━━他妈的━━吁!”头牛收起脚步并不示弱,没有逃避抽打,反倒低垂着脑袋,用蹄子踢着地面,喑哑地吼叫着挪动着后腿,要跳起来用角顶开前面的拦路人。“你找死,吁━━我打死你!站住━━站住!”老绝户挥动刀把打它的脑袋,抽它的肚皮,强迫公牛就范。这一招儿立竿见影,头牛站在原地不动了,鼻子哼哧哼哧地出气,跟在它后面的牛也变老实,纷纷收住脚步。整个牛群终于摆脱惊恐,恢复平静,停在原地昂起头,斜着眼睛看着我们这些人。有的牛已经忘记枪声的惊吓,开始低头吃草了。这场狂奔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我们也没有人受伤,只是衣服被荆棘刮烂了,身上划破点儿皮。
“走开,去去。”漂姐走进牛群,一路推开面前的牛,拽出惊魂未定的妮儿。“好悬呀,你这妮儿,玩儿命呀!”
妮儿胸脯起伏着大口喘息,脸色煞白,满额头汗珠。她的一根小辫儿松散开,头发遮住半边脸盘,一只光脚丫子上满是尘土。当她明白自己脱离险情时,蹲下身子抽泣起来……我的衣裳被汗粘在身上,一嘴苦味,鼻子里也尽是火药和铁锈味。我来到妮儿跟前,用胳膊擦去脸上的尘土汗迹,扎煞着两手垂下眼睛。
“操你八辈奶奶,狗剩子!”老绝户铁青着脸,喷着唾沫星子大骂。
“谁知道她没出来!”狗剩子委屈地分辩。
“他们没经验,你不懂吗?你就没想到牛群受惊,会出人命!”
“我只想着,抢受伤的鸭止(子)……”
“呸,你还嘴硬,要是在早,我他妈揍死你!”老绝户掉过刀把打向狗剩子。
“不是没伤着人吗,就烧高香啦。”漂姐把住老绝户的胳膊,“绝叔,你也就别发火,气大伤身子!”
狗剩子点起一只卷烟,蹲下身子不再解释。
“妮儿,别哭了,小疙瘩,你去把她的鞋找回来。”漂姐转向我们,“都过去了,狗剩子,你还不快去捡大雁,绝婶等着给老病补身子呢。”
漂姐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狗剩子站起身,一脚碾碎吐掉的烟头,折回沙滩。他的身上是一层尘土,头发、胡子里全是尘土,连眼睫毛上也挂一层尘土,整个人几乎变成灰白色。我捡回猎枪和鞋子,妮儿已经平静下来,我想安慰她几句,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是罪魁祸首,狗剩子叮咛过我等人出来再开枪,我一着急忘记了。老绝户不知道是我开的枪,把愤怒一股脑儿发泄到狗剩子身上,让他成为替罪羊,狗剩子还不知道怎么恨我呢!事情过去了,我仍心有余悸,如果没有草绳栅栏,老绝户没能及时拦住失去理智的头牛,还不定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原谅我,弟,怨我,你告诉过我快出来。”妮儿没穿鞋,用手编起散乱的小辫儿,轻轻叹口气。“没什么了,我去江边洗洗,你去吗?”
我摇摇头,又默默站了一会儿,之后背起猎枪往地窨子走去,我还要给老头鱼打下手,装大车。
那天早晨,狗剩子捡回三只大雁,也就是说我五发霰弹命中目标三发。令我遗憾的是,假如牛群没受惊,说不定还能取得更大战果,冲上去及时逮住那两只受伤的野鸭。这可应了东北人常说的那句老话:煮熟的鸭子,还真让它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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