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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注定是要出大事的。
中秋时节,团团圆圆的祝福,还在人们的耳旁回响,月饼的香甜,还在人们的口中回味,生活的韵味依旧,没有因为剡江改道而改变。农家靠田,指望秋收年成好,那才是最实在的。
生富癫子敲着铜锣,通村吆喝:通知各位,今天全村男女老小,到祠堂开大会,凳子自己带去!
村里一下子闹热起来。
咦,怎么回事?又要开斗争会啦?
斗哪个?是不是麦杆矮子?
不知道呀,八九不离十,不是他还会是谁?一定是他。
瞎猜什么呢,开会了不就明白了?
九点光景,牛皮领着一队人马,登上祠堂的戏台,在摆好的长桌后面坐了,宋军逐个辨认,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牛皮宣布大会开始,请公社陈书记传达中共中央重要文件。
文件传达了振耳发馈的大事件,会场上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都紧绷着,眼睛瞪向戏台,耳朵张得大大的。
散会了,大家默默地退场,没有人议论,连小孩子都异常安分。
中饭时,爸点着宋军:这事你怎么看?
谁都想不到的,真是人心难测呀。这是从上到下一级一级传达的,传达一级稳定一级,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中,就像我们公社,王书记已换成陈书记了,我想,县里也一定换了。所以,中国不会因为此事出现动乱,党中央毛主席完全控制了局势。
嗯。以后,说话做事更要小心,别把祸祟往身上惹。你想想,这天大的事,按以前的讲法,叫谋皇篡位,灭九族的大罪,最怕被牵连,挖起来一串,打起来一片,谁都不知道到哪里为止。
爸,明天我进趟城,灵点市面,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个主意你自己拿。千万不要参和进去,人心隔肚皮,小心不会错。
我知道了。
大清早宋军就出发,翻过覆船山,穿过陈候的家乡,新修的剡溪大堤历历在目,废弃的老江瘫在一边,长眠在剡溪边守望的陈侯,你梦里都不会想到吧,江河也能大腾挪,剡溪都变样了。
沿老江堤,修筑有一条乡村公路,路南是老剡溪的一个大弯,沙滩卵石,荆棘杂草,少说也有上百亩,沙滩变良田?恐怕比挑江的工程还大。宋军摇头叹气,那只是一些人头脑中想象的改江成果。
城边,象鼻山口,老剡溪与新江合拢,一座桥横跨江上,接通新修的环城公路。这桥很漂亮,城里有不少变化了呢。
宋军沿新修的江堤,信步走去。修那么多桥呀,宋军有点惊讶,江堤升高,老西桥拆掉了,新修的西桥宽多了。变,很正常,否则社会哪会发展。
老城墙还在,进入化龙门,前面就是县府大楼。这里不陌生,宋军站在大门前,值班换成警察了。宋军走了过去。
同志,你上哪儿去,找谁?
教科文卫组,梁组长。
请登记。
宋军顺利地找到了梁老师。
梁老师让宋军坐在办公桌对面,泡了茶:宋军,最近你在做什么呢?
在泥水中滚爬,当赤脚医生。
嗯。看不看书啊?
看。看医书,也看些古典书,也看高等数学,它是我哥读过的两册,我已读完第一册,第二册也读了近一半。我不知道大学怎样设课程,所以乱看。医大中医,我已读到三年级,教材都是舅舅从上海中医学院买的,书是跟上大学一样,就是缺少老师,自己瞎摸乱闯。
好,很好。目光放远些,会有你的用武之地。中央文件传达了吧?
传达了。梁老师,我真想不到。
没错。他野心这么大,从上到下罗织了一个庞大的网,打着红旗反红旗。现在回过头去看以前的乱象,就很清楚了。从中央,军队,到地方,都在清理他的这张网。徐富田回军队了,老魏担任县委书记,老郑出任县革委会主任。那些没用的副主任,都清理出去了,有的已交公检法追究。他的那个系统跨了。形势发展令人瞩目。短暂的过度期后,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变化。
到清算他们罪恶的时候了。宋军说,只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还是希望有安定的日子过。
梁老师笑了,宋军,你成熟了许多。你只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按自己的路走下去,心无旁骛,将来就是光明,我看,时间也不会久远。
告别梁老师,宋军细细品味梁老师的话,“只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告诫我对以往的事,不要太过计较。对,大事有人清理,我们小老百姓的事,纠缠不清,何必耿耿于怀呢,肚量要大,心胸要宽。我爸说,饶得别人饶得自。
“心无旁骛”,告诫我,对当前或以后,身边可能发生的事,不必太过在意。发生这么大的转折,下面肯定有大变,于我们老百姓,会有多大的关联呢?政局不等同民生。权政之事,我们不懂,智能短缺,过问也没用。竺医师说,我们应当扬长避短,梁老师说得更哲理些。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做好当前的工作,致于别人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干去吧。没有奢求,就什么事都没有。
“按自己的路走下去”,“将来就是光明”。梁老师肯定了我目前的做法,赤脚医生要做好,读书,积累知识和技能,也不能放松,为了现在,也为了将来,这是必须的,生活是第一要务嘛。光明是一种暗示,机会会有的,而且,“时间也不会久远”。或许,时间不会久远,也暗示此变之后,运动不久就将结束?那是谢天谢地了。
梁老师不单是鼓励,也指明了应变之道。梁老师也变了,不像以前那样直截了当,一针见血,变得含蓄又充满哲学智慧,大约,这也是官场的应变之道吧。
宋军承认,自己是芸芸众生中一介草民,能做的是琐事,不是轰轰烈烈的大事,因而必须去看看文静,或许她正在家里,我们就可讲几句体己话,了了心中的思念。于是毫不犹豫,拔腿向文静家走去。
走进学校,来到熟悉的地方,大门紧锁。宋军呆呆的站着,邹、孟两位老师,上班去了,文静姐弟,支农下乡,各忙各的,没有闲暇。城里人哪有我们自由呢。
里面教学区,传来咿呀读书声,宋军叹了口气,忙,忙,你们都忙。提起脚,缓缓地踱出学校,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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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军收到沈元的信,相约到支仁家,支仁爸的遇难忌日,支仁邀我们同去公开祭奠,以示郑重。支仁爸是干部,同杨医师一起抓回,七个人杀掉了五个(赵老师与杨医师幸免)。支仁爸遇难,支仁的奶奶哭哭啼啼,饮食不进,不出一月,也追儿子的魂去了。支仁妈连失两亲,心碎了身体也跨了,人瘦得像柴梗,不用说下田坂,就是烧饭提水都不能了。村里人来安慰,她哭诉,要不是儿女小,早就投塘,随他爹去了。支仁是老大,为母亲治病,扶养弟妹,一切全担了起来,因此很少出来活动。
宋军跟父母说了,父亲说,这是必须去的。
宋军起了个大早,要赶二十多里路呢,好在秋天凉快,宋军走小路,穿田过坂,匆匆而行,纵然秋风萧萧,还是汗淋淋的,八点多就到了支仁家,路近的同学已到了十多个。
原来,支仁爸的原单位,今天为他举行追悼会。
县供销总社主任老宋复出,思念起老战友,冤死这么多年,以前提都不敢提起,如今凶手归案,案情申雪在望,为他开一次正式的追悼会,是理所当然的,提议一出,马上得到职工的响应。
老宋领着几位职工,已把灵堂布置好。支仁的母亲,今天精神好多了,灵堂上,丈夫的遗像,是她亲手放上去的。
城里没上班的职工,大多来了,原来对立的职工,也来了不少。老宋说得对,大家都在反思,以前的作为,都是理智失控下的狂燥,多少带着病态。老支作为我们的党委书记,凭什么说,他是走资派?恁的就枪杀了?无法无天!现在清醒过来,梳理清了,拿出实际行动,化解心结仇怨,告别以往,兄弟重归兄弟,同事重归同事,修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创伤,用实际行动,做好自己岗位的工作,弥补对国家造成的损失。这是我们来开这次追悼会的目的,以此悼念枉死的老书记。
追悼仪式很简单,默哀,老宋致悼词,向遗像三鞠躬,每人献上一朵小白花,然后去老支的墓地。
墓地离村很远,独秀山的支脉延伸到这里,山峦重叠,树木苍翠。当时形势险恶,风声紧张,支仁与母亲,唯恐恶人不肯罢休,继续寻衅,亲人入土难安,寻找山中隐蔽处,半山腰上有一小块平坦地,偷偷地草草地安葬了。孤坟一座,松涛为歌,群鸟为伴,人世间的枭雄争斗,在这里都化为乌有。
支仁前头带路,拨草上山,众人紧随,踏开一条小道,宋军沈元扶着支仁母亲,走在后面,五六十人的队伍,第一次公开拜谒这座孤坟。到得坟前,荒草与坟一样高,封山育林,遮蔽了这座孤坟,也保护了这座孤坟。
众人齐心协力,踩踏出一个坟堂,老宋献上花圈,大家再次默哀。
支仁妈跪在坟前,匍伏在地,放声大哭。支仁三兄妹,跪在妈后面,哭成一片。
老宋深知这一家的冤屈和苦难,埋藏在心中,今天才敢放心的哭,畅快地哭,老支呀,我对不起你,愧对你的家人受苦受难,我却无能为力。抑制不住的眼泪,也如涌泉而泻。
五年前的今天,老支和几位朋友,一起离开剡地,计划从邻县上车去甬城,再辗转到上海,躲避战乱。不知消息是如何泄漏的,张法兴带领一队人马,追到邻县,老支他们还在候车室候车,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堵住车站,束手就擒,附带地,把刚好在场的赵老师与杨医师也逮了,同车带回。
车进入本县地界,张法兴命令众人下车,张法兴指着老支: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当年你对我是多么的心狠手辣,没想到吧,今天你落入我的手中,一报还一报。
老支说,张法兴,你当年犯错,受党组织处罚,应当知错改错,如果你不思悔改,一错再错,后果会非常严重。
张法兴冷笑道:走资派死不悔改,后果将更严重。
张法兴连发三枪,老支倒在血泊中。其他四位干部,也都被打死了。杨医师与赵老师不是干部,幸免于难。
张法兴让同伙扬言,老支家人若有异常举动,杀全家,并经常派武装人员,到他们村一带巡逻,威胁监视,支仁一家只有忍气吞声。后来,张当上大官,更是不可一世,老支一家,如磨压顶,老娘死,老婆病,儿女小,老支死了后的种种苦难,都掩埋在心底,哪里有说话的地方,老支在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心。
支仁妈哭到伤心处,厥了过去,瘫在坟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支仁慌了,大呼宋军,宋军掐人中,点合谷,内关,揉涌泉,足三里,支仁妈渐渐苏醒过来。
老宋扶她起来,向坟墓深鞠躬,然后大声宣告:老支兄弟,弟妹,这些年来,你们一家遭受的苦难,真的罄竹难书,我们没能照顾好,对不起老支兄弟,也对不起弟妹和孩子。新党委和社管委已研究,根据政策规定,招收你家大儿子支仁,为供销社正式职工,弟妹发放遗属补贴,请弟妹宽心。现凶手归案,定将法办,老支兄弟的冤情即将昭雪,可以瞑目了。
支仁妈孱弱的身体,在老宋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头,又向到场的职工们跪下叩头,感谢迟到的关怀,照顾,但是,她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寒凉了的心,哪能一下子复温的。
老宋从怀中掏出一瓶酒,洒在坟前,边洒边说,老支兄弟,我知道你好喝一口,兄弟我给你带来了。职工们大多知道,老支书记喜欢喝酒,每天一小杯,绝不多喝。今天凭吊,都带着酒来,在坟前洒了,绕坟一周。
酒溢山后,香飘万里。山风呼啸,百鸟朝歌。幽幽山谷,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凭吊后,沈元宋军一帮同学,削草填土,帮支仁把坟堂做好,荒坟上土,有了一点子嗣祭祀的气息。寒凉了多年的冤魂,今日也得到了人间的温暖。
宋军默默祷告,支仁爸安息吧,人间的气息,已似酒洒香飘,我们没有忘记,向您禀告人世间的好消息,我们开锁的时日,您也开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宋军也觉得,老宋这个老主任,复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良心事,他是一个正直的干部,多年的折腾,没把他的本性折腾掉,难得呀。看起来,烽火炼出了魔鬼,也炼出了精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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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船人沿着未完工的地下渠道,缓缓地走着。
老张主任解放了,被任命为某区区长,马上就要去上任。地下渠道停工了,放弃了。说废弃就废弃,工程不论价值,随它的主持者一起倒掉,多少人多少天的汗水,就像石头一样,永远埋在地下,成为茶后饭余的话料,化为乌有乡中的乌有了。
路不成路,高高低低,荒草从生,有枯萎的,也有常年不败顽强生存着的。老张感慨,一茬好事,怎么弄成了这样呢?盲目篡改,搞糊了一幅美丽蓝图,可惜呀。若我当时坚持,或许不是这个结果,为自保安宁,牺牲了原则,我也有不可推却的责任。后半公社的水利,没有搞好,以后怎么办啊。
老张走走停停,来到渠道尽头。这里没有看到新建的机埠,不会再有了,山田依旧,云天未变,甘苦与共二十多年,我没能看到水渠虹贯、旱劳保收的景象,就要告别了,对不起呀,这里有太多的留恋,太多的记忆,太多的责任,而今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老张私私的问自己,究竟是人民利益高于一切,还是政治利益高于一切?受党四十多年的教育,而今反倒疑虑起来了,我怎么啦? 老张有点浑浑噩噩,脑子里尽出怪想法: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有没有标准可循?这标准是什么呢?党、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搞分离的,只是政治集团……老张呀老张,你怎能用这种词来形容当前的时势呢?小心了,别把自己推向反面。老张警告自己。
老张缓缓走进村,没去找干部,直接奔向金水太婆家。
大门关着,老张敲了敲门,轻轻推开,金水太婆一个人,坐在堂前搓草绳,她眯起眼睛,看进来了何人。
大妈,我,撑船人。
噢。张主任,到里面坐,坐。
大妈,搓绳哪。
是袁老师为我联系的,供销社收去打草包。老不中用了,一天搓不了多少。
两孙子呢?
上学了。我们家对不起袁老师,学费书费都是他出的,他还说是上头给免了,我私下问珍珠,珍珠说,上面没有这个事,全是袁老师垫了。我搓绳卖了,还袁老师,那是一定的。
袁老师是好人。家里的粮食问题,现在怎样了?
何止是好人,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现世!袁老师代我付了欠款,生产队给了我口粮。好歹我都记着呀,这些口粮钱,等我孙子长大了,一定得还袁老师。我们都记了账的。
老张沉默了。临走前,我一定得把此事交待清楚,相信老陈会做好的,他是掌舵人,我是撑船人,我不能越俎代庖。有多少事放心不下啊,我走得了吗。
老裘蹲点,在大妈家住过,老张也是常客,彼此都很了解,这时老张说:大妈,这些年我们没把事做好,是我们对不起大家。老裘也这么说,他太忙,让我来看看你。
这不能怪你们,他们权夺走了呀。裘书记他好吗?
近来解放了,调县里去工作。他让我带给你一点钱,说是今年的口粮钱。
哦?他记挂着,真难为他。我老太婆活着,就得把孙子养大,我老太婆死了,孙子如还小,就托付你们共产党,我死了也安心。裘书记私人的钱,我不能要,这几年他受苦了,日子比我好不了多少。
大妈,我记住了。老裘补发了工资。老裘在你家吃住一年,你就当他是儿子,他也这样说,大妈受苦他吃不下饭,你不收下他一定亲自跑来。新到县里,事多忙哪,大妈还是收下好,免得他分心。等到民政局恢复工作,那就纳入困难户生活保障,不用老裘再操心,现在他记挂着呢。大妈你好好想想,我说得是不是有道理。
太婆笑起来了:张主任,你们这些干部,老百姓都放心得过。老裘老裘的,你说谎了呢。裘书记去县里前,他来过了,说起过你,你去村里了,没碰上你,本想同你一起来的。这钱你收起来,我知道是你的,托老裘的名义好做事,老太婆谢你还要骂你呢。你与裘书记一样,心里装着老百姓。你也要走了?
是的,大妈。我一不小心被大妈逮住了,我认错。我是放心不下。我是公社主任,不该拍拍屁股就走了,对不起大家呀。 共产党天下,不管是谁饿肚子,就得有人来管,来救助,否则跟旧社会还有什么差别?你家的事我没做好,又没有更好的法子,我补发了工资,付点口粮钱,暂解当前的困境,至少你家得有饭吃,就算是我没做好工作的补偿,多少也对得起我头上戴的帽子。你不收下,我寝食难安。
太婆说,你们跟我一样受苦受难,还惦念我,我是又高兴又难受。裘书记的钱我没收,张主任你的钱也不能收,老婆子我收了,也寝食难安。老婆子还能动,自己的事就得自己承担。像以前那样政府救助,我感恩共产党。现在共产党有难,你们这些共产党干部受罪,我受苦,不怪你们,怪的是夺你们权的那伙人,麦杆矮子那些人,不是好人。你们不小心,怎么能让他们夺了权呢,共产党坐的天下,哪可让给他们呀!他们上台那么些天,我们老百姓日子就没安心过。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说话算数,也不拐弯抹角。
老张想了想,大妈掏心的话,让我们脸红。大妈的困难没安顿好,老裘不可能这样走了的,那他会……对了,我找生产队去,把口粮钱交了。主意已定,老张把钱收起,说:大妈,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好了,潮潮洪洪的书费我付好吗?你搓绳子换点钱,可买点油盐酱醋。大妈,我要走了,以后来看你的机会少了,你总不能让我心里难受。
我也拿你们没办法,这个情我领了,孙子读书的事,比我老太婆吃饭的事要紧。
老张放了五十元钱,压在热水瓶下,闲聊了一会,告辞出来。
老张来到一队,找到福癞子,说明来意。
福癞子说,三天前裘书记已付了二百元,不用付了。
老张笑道:我知道。我也付二百元,存在生产队里,今年够了,还有明年嘛, 她家老的老,小的小,特别困难,远亲不如近邻,希望队长多照顾,拜托了。
你们……,嗨,我们都知道她苦,我们会好好照顾的。我们全队社员感谢,老的小的,都得人养,一个难题……摆正良心的话,是狠了点,唉。
福癞子语无伦次,见此情景,显然是思绪辗转,心里激动。
撑船人走了,远远看去,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跟我爷爷差不多。靠边了还操心老百姓的事,管得那么细,这个撑船人,不贪财,不欺贫爱富,怎么会是走资派呢?造他的反,是不是造错了?福癞子呆呆地想着,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撑船人走马上任,把宋科也带走了。若干年后,宋科大学毕业,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像张主任一样勤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优秀青年干部,担任了邻县县委副书记,县长,以工兴业,以农筑基,为邻县的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显著业绩。后调升省委工作,成为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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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级班子大调整,官场大地震。各地的原一二把手,大多升任或调任,造反夺权当了官的免职,一切都翻过来了。患肿肤成千麻皮他们,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风光不再,回家种田去。陈书记暂时兼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公社的老干部大多复出,成了革委会委员,“敬猫粪”接受审查,是否留用,待审查结果。
麦杆矮子自知好景不长,时时刻刻揣摸着,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会不会开批斗会,开起来哪些人会上台揭发,会不会挨打,“坐飞机”(注:把人反剪双手,悬荡在空中的一种刑罚)。老婆劝,你不要胡思乱想,不当了,我们安安心心过日子,又不是知识青年,没当过农民,难落田,我们怕啥?不要老把别人看得那么坏,我看牛皮灯笼不会斗你,你与他无仇怨,他斗你干啥?
麦杆骂老婆,你晓得屁!我坐在位置上,别人看着我的屁股向我笑;我离开这个位置,别人就往你的屁股上踢一脚,天下没有良善的人。牛皮灯笼奸刁,心肠比阿林还凶恶,绝不是好东西。阿林我不怕,我们扛得过去,就怕这个阴蠢鬼,不晓得用什么手段整我。
要不,我去向他求个情?
你去死了!麦杆矮子怒不可抑。
麦杆不敢把兄弟们请到家中商量对策,消息又不灵,只好私下到兄弟家坐坐,听听有什么风声。这天晚上,他来到成均家。
像往常一样,成均显得从容自然,对麦杆说:自古来,成者英雄败者寇。李世民玄武门杀兄夺位,成为一代帝王,后人谁敢骂他?倘若败了,还不是千古恶贼。楚平王杀光伍子胥一家,只有伍子胥逃到国外。楚平王胜者如意,伍子胥过不了昭关,一夜愁白头发,凄苦不容说,躲捕芦中人,吹萧讨饭佬,比丧家犬都不如。伍子胥得到吴国重用,借兵杀回,灭掉楚国,时楚平王已死,伍子胥掘墓鞭尸三百铜鞭,把楚平王尸骨打得粉碎,伍子胥又不是胜者了?鞭尸是极残忍的行为,谁去骂伍子胥?所以,天下大事都没有定数,好多事我们是没法把握的,一靠天时,二靠地利,三靠人和。打阿林,我们天时地利人和都得,所以我们胜了。现在天时已变,地利未得,人和也失,所以我们已败,我看不要去计较了。刘伯温如此智谋,成功后也隐退求安,何况我们?
成均一番说古论今,麦杆听了,蛮不高兴,我执掌革生组,村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我领导的结果,就是二队跟农科所的合作,我如果不默许同意,宋军他做得下去吗?各队都学烤田等新措施,我不默认,能够推得开来吗?现在人人都说合作医疗好,这事阿林没做过,也不是牛皮打着灯笼搞的,是我麦杆矮子搞的,怎么就没有我的一分成绩?
成均说,地下渠道那么大的工程,化了多少工夫,用了多少钱财,流了多少汗水,眼看就要成功,这工程对我们后半公社大有好处,我们村西一大片田,不用五里路外提水灌溉,可是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谁管你有用没用,谁都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是目前大家通用的手段,叫郭隗棒寇珠,一棍子打死。
成均心里说,这个你清楚,用起来也不含糊,把我们都撇开,心怕我们阻拦,对招生,对宋军,你都不是这样吗,许多事还不是它的后果?如今大棒对准你,你也得受用。
麦杆觉得,成均话里,句句包含着承认失败,接受事实的意思,对我执掌革生组,也持否定态度,天时已变,地利未得,人和也失,不就是说我吗,兄弟尚且如此,别人更不用说了。大家都落井下石,我还能隐退求安吗,还不是一棍子打死。唉,人生难料呵,自己阵营中,人心已不向我,如今我落势,他也隔岸观火,其他兄弟,还没他讲义气,更不用说了吧。
牛皮会从哪里入手,向我发起攻击呢?麦杆日思夜想,终无头绪,虽不过昭关,头发却白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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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已经成熟,牛皮与阿林,决定向麦杆矮子隐得最深、最丑的地方发起攻击,一举击溃,麦杆矮子在劫难逃。
牛皮一早就上路,走十五里,赶在招芹出工前找着她。招芹出嫁五六年,一双幼儿在这里,没有回来过一次,天下母亲没有这样狠心的,村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牛皮来到她村,正是出工时候,一打听招芹家,众人指点方位,牛皮很方便就找到了。
招芹不出工,在家养小孩,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呀呀地正开始学走路。丈夫出工了,家里没有公婆,招芹没办法出工。
牛皮的到来,招芹感到突然,紧张,一定是家中出事了,或许,婆婆没了?她一边为牛皮泡茶,心思却乱成一团,找不到茶叶,弄翻茶杯,里间外间跑了几次,牛皮都看在眼里。
招芹两手抖抖端上茶:牛皮哥,喝茶。
乘招芹心情未稳下来,牛皮便单刀直入,发起心理攻击:我这次来,是村党支部商量过的,不是我个人来走走。招芹,你出来五六年了,两个儿子甩给年老的婆婆抚养,你连一次都没回去看过,村里逢人都说,天下没有这么狠心的娘,你说说看,这是什么缘故。
招芹一听,眼泪就似黄河破堤,滚滚而下,木讷地抱着女儿,任她闹,站在桌子旁,也不看牛皮,像是在遥望,像是在遥想,那两个可怜的无父无母的小孩。牛皮想,大约她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地想,这样地看,她心中隐藏着多少痛苦,多少伤心,多少秘密。
他们还好吗?招芹终于说话了。
怎么说呢,麦杆当上革生组长,生产队就没给过口粮。
招芹的眼泪再次汹汹涌出,心里骂,这个恶鬼,存心要弄死他们。
金水阿婆领着两个孙子,拾田螺,挖泥鳅,捡稻头,当饭吃。有时也出去讨点米。
牛皮故意轻描淡写,招芹已是万箭穿心,大声地哭起来。牛皮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伤心极了,难以抑制。看得出来,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这些年来,她的内心一直在争斗着。
招芹哭够了,牛皮不会放过:招芹,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很伤心,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们呢?儿子是你的骨肉,你有养扶的义务和责任,你真的眼看着一老二少自生自灭吗?
招芹放下小女孩,让她与小男孩坐一起玩,自己到牛皮前面跪下:牛皮哥,我回不了家,进不了门。我已听说牛皮哥担任了书记,麦杆矮子不敢怎么样了,求大队照顾一老二少,我磕头了,牛皮哥,我求你!
起来起来,坐下说话。我今天就为这事来的。
招芹叩了三个响头,坐在一边。牛皮说:许多事,我们调查清楚了,才可办事。你是最关键的,因为你是直接当事人,法定监护人,你不说清楚,我们做不了事。
你要调查什么,我知道的,一定说清楚。
那好,你刚才说回不了家,进不了门,才不去看孩子的,为什么回不了家,进不了门?
这……
其实,有些事,我们是了解的。讨饭佬出事前,曾在阿林书记前,详细地告发了麦杆矮子的私情,他承受不了双重打击,投了河。金水阿婆处理讨饭佬丧事,恪守家丑不外扬,把事变包裹得很严,因此,我们也没有把此事抖出。此事知情人很少,这就让麦杆矮子产生了一个错觉。
牛皮顿住不说,看着招芹。
招芹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走到两个小孩边,胡乱地做了些什么,回到座位上,低着头,不敢正视牛皮 ,好久,她才说:为这事,婆婆不让我进门。
金水阿婆不会的!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儿子死了,孙子只有媳妇来抚养,这个道理她清楚得很,怎么会拒绝你进门呢?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招芹沉默不语,只是叹了口气。
你不说,我们也有数。讨饭佬尸骨未寒,你就急于嫁人,与你多年来做人的性情不符。嘿嘿。牛皮打量着那个小男孩。
阿婆跟你反脸,是为了他!牛皮指着小男孩,斩钉截铁地说,的确,小男孩很像麦杆矮子。
招芹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只是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你为了麦杆矮子,背叛了讨饭佬,抛弃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和老迈的婆婆,承受了千人痛骂的坏名声,为麦杆矮子养这个孩子,急急地嫁人,为他掩盖了一切。他做了什么?他要逼死唯一知情的金水阿婆,也等于逼死你的两个儿子。你没有扰乱他的家庭,而他把你的家庭彻底地毁了。
招芹擦了把眼泪:我这样做,也是逼于无奈,我不嫁人,只有跟讨饭佬一样跳江,在村里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牛皮哥,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
招芹怔怔的坐着,大约,她也在思前顾后。
牛皮说,现在你不能答复我,我理解。我走了,等着你的答复。你会知道应该怎样做。
牛皮走了,招芹也没有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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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一辆独轮车,载着两麻袋稻谷,车厢上还坐着个小孩,咿咿呀呀地行进着,拉车的女人四十岁左右,脚步有些急,赶远路似的。天气有点阴冷,她头上冒着热气。这是招芹第一次回去,看望婆婆和两个儿子。
女子多情就是祸。招芹想通了,自己陷入万劫不化的境地,都是多情惹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招芹要了却这段风流私案。女人就是这么奇怪,她认定要做的事,一千头牛都拉不回来。招芹的老公劝她算了,安安稳稳在这里过日子,招芹哪里肯息(息事宁人),一定要理清前事,回来跟你过安稳日子,你说东我决不说西,你上我下全由你。老公拿她没办法,只得依她。
招芹进了村,没有急于回家,把车子停在小店旁,领了小孩,径直向牛皮家走去。沿途遇上熟人,招呼一声,村里很快就传开,讨饭佬老婆回来了,还领了个小孩。她还记得这里有两个儿子?招芹回村来,当作稀奇事传播。
牛皮并不在家,牛皮嫂招呼她坐下,不断地打量那小孩,招芹也不在乎,木得脸皮,饿得肚皮(注:意思是,肚皮经得住饿,脸皮厚了,就经得住事)么。牛皮有过吩咐,不管招芹什么时候来,叫他一声。牛皮嫂跟招芹说了,出门找牛皮去。
好一会,牛皮从田坂上被叫回,一进门就说:我晓得你会来的。好,我们谈谈。
招芹说,我这次来,要公事私事都了了。公事么,就是婆婆和两个儿子,请求大队照顾;私事么,就是我与麦杆矮子的事,我自己了。
两个人谈了二个小时多。
小孩在招芹双膝上睡着了,牛皮嫂要留她吃中饭,招芹坚决不答应,一定要回去跟儿子和婆婆一起吃。
招芹弄醒小孩,依旧让他坐在车厢上,拉了车子,到家门口道地,停下车。家门关着,招芹走上前去,迟疑了一会,举手敲了三下,然后跪在石阶上。
门慢慢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头伸了出来,一看见她,门呯的关上。
妈——
招芹大声地哭了起来,那份悲恸,发自内心的忏悔,比讨饭佬出殡时更伤心。
那小孩也哭,招芹不予理睬,任他哭。哭声震动邻近的彩香阿姨,过来看看,见招芹跪在门前哭,动了恻隐之心,眼泪扑扑,大声呼叫:金水阿婆,开门哪!
大门没有开。彩香阿姨抹了眼泪,哄小孩,劝几句招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潮潮与洪洪放学回家,远远听到哭声,飞快地跑回来,以为奶奶出事了。潮潮先到,认得妈妈在哭,他呆了,站着没动,也没叫妈妈,洪洪到了,被他拉在一边站着。
潮潮,洪洪!
她爬起来,抱住两人的头哭,眼泪把潮潮的头发打湿了。
潮潮推开招芹,向大门走去,上了石阶推门,门开了,只见奶奶,跪在爷爷和爸爸的遗像前。潮潮大哭起来,奶奶——潮潮跑过去,跪在奶奶旁边,见奶奶泪流满面,更是大哭。
招芹与洪洪也进来了,跪在他们的后面,招芹把头伏在地上,表示自己无脸见人。
彩香阿姨牵了那个小孩,也走到堂前,此情此景,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劝也不是,索性(注:“反正怎样怎样了,干脆这样这样”的意思)牵了这小孩,回自己家去。
这一家人就这样跪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见太婆的头慢慢垂下,身子一歪,扑的倒在地上。招芹惊叫妈呀,抱起来往房里跑,一边叫潮潮,快去找瑞康先生来。潮潮窜出门,直奔宋军家,叫宋军哥哥来,奶奶喜欢宋军哥哥。
宋军烽烽火火赶到,抓住太婆的脉搏,还好还好,鼻息也平稳,听诊了一下,不是心肌梗死,是晕厥了。宋军用三棱针剌人中,银针剌合谷,太婆很快就苏醒过来。
太婆吩咐宋军留下,招芹乘机叫潮潮,洪洪,把车厢里的一袋米,还有菜,全部拿来,妈妈做饭。宋军知道局面难对,太婆需要我,便于说话,就答应了。
乘他们做饭,宋军把车子上的两袋谷卸下,抱进堂前,把车子也拉进屋,然后进太婆房内,跟太婆聊聊天。
宋军对太婆说:太婆,她能回来,说明她已经知错,给她一次认错忏悔的机会,太婆?
唉,老三,我总归要死的,不知能不能熬到孙子长大。我虽把他们托付给了裘书记,张主任,不过总归还有个娘在。我年纪大了,一倒下就去了,没有办法呀,老三。
太婆,她这次回来,总有个交代,我也会敲打敲打。太婆你心宽点,好不好?
你要咋做就咋做,你跟她说去,我不管。
好,太婆放心。
189
宋军把太婆一家的生活详情,原原本本地告知招芹,太婆和孙子们,几乎是在绝境中挣扎着,抵抗着,当然,也得到了像袁老师这样的好人帮助,才挺了过来,没有被麦杆逼死。
宋军还告诉她,老六瞎子说,太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两个小孩挖泥鳅,煮汤当饭吃,麦杆装作关心,说太婆下不了床,小孩做饭点不着火,送来一瓶柴油引火, 因为太婆家门整天关着,让老六瞎子转送给他们。瞎子娘说,这东西引火危险,不能给他们,就放在家里,不送过去。后来,天气冷,瞎子家用木柴生火取暖,就用它引火。瞎子妈把瓶放在炭盆旁,又没盖好,瞎子摸到灶边去拿东西,把瓶踢倒了,当时瞎子娘上楼睡去了,瞎子也没喊她,一个人还在盆边取暖。瞎子用火棍拨弄火盆,把炭火拨了出来,点燃柴油,立即引起大火,瞎子大喊大叫起来,衣服都烧着了,太婆听到,赶过来拖走瞎子,屋子就烧掉了。瞎子说,这是麦杆存心让潮潮小孩引起火灾,把全家烧死。后来瞎子娘去火烧屋里寻这瓶子,做个证据,不幸被倒下的桁条砸中头部,死了。
招芹一直没有做声,听完后,她说:宋军兄弟,你们家对我们家的恩德,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麦杆矮子对我们家的伤害,我们也不会忘记。我要报复,你会看到的。
男人多下田坂去了,招芹从彩香阿姨那里领回小孩,带他到麦杆矮子家串门。
招芹进门,麦杆老婆就吃惊:哟,招芹回来了,坐。这孩子……
招芹笑道:四嫂果然眼力不错。这孩子是我的,也是四哥的,跟四哥挺像,是吧。
招芹你疯了,这样说话!麦杆老婆脸都青了,这种玩笑真的不能开。
招芹拉住她的手,笑眯眯,亲昵昵,痴呆呆地说:大姐,你真的不知道?我详细地讲给你听。
招芹从麦杆死爹讲起,到麦杆老婆回娘家,饲猪遭哄骗成就第一次,一直到被婆婆撞着穿帮,哄瞒讨饭佬,为面子不声张,讨饭佬寻机报复不成,误冻死牛,有口难说,承受不了双面夹击,投溪寻死,婆婆家丑不外扬,把事情掩遮,自己与麦杆私商,麦杆要我生下这个孩子,痛背家庭,弃双儿嫁人,全在麦杆的计算中,遮了麦杆的面孔,保了你的家庭,毁了我的家庭。整个过程,如数如忆,尾尾道来,细致生动,招芹脸不红气不喘,像成均讲“传”一样。
麦杆老婆冷笑,说:听你说来,是我家麦杆哄骗你成奸?是我家麦杆逼得讨饭佬没脸活下去?是我家麦杆要你叛家弃儿嫁人产子?
是的,大姐。我们也把你骗了,我们多次是在你的床上做的,你也没发现什么。但我没有抢你的老公,你的家庭还是好好的,所以,我没有对不起你,所以我今天不怕向你说清楚。我觉得太亏了,我没用过他一分钱,还为他生了个儿子,养到五岁了,他没出过一分抚养费。今天我把这孩子交还给麦杆,我不养了,大姐你得收下他。
麦杆老婆骂道,你真贱,贱毴!别大姐大姐的,你以为你真是他的小老婆?呸!这小子不知是哪里的野搭种,别往我们头上戴烂帽子!你走,我们招惹不起。
招芹一点都不生气,大姐你别这样,等麦杆回来,我与他当面对证,好不好?我们一家一起吃顿饭,好聚好散呀!
麦杆老婆早已七窍生烟,举手就是一巴掌:下作娼妇!
招芹扶着脸:大姐你打我?
麦杆老婆抓过板凳就砸,招芹乘机逃出,丢下小孩,跑得踪影全无。
首先是邻里,听到小孩子哭天哭地,不知啥事,过来问麦杆老婆。麦杆老婆说,不知道是谁家的,丢在我家门口,哭得我们都烦死了。乡邻们仔细辨认,没见过,倒有点像麦杆矮子,嘤嘤营营了一会,疑疑惑惑地散了,谁家小孩丢在麦杆矮子家门口的消息,却是不长翅膀的鸟,到处传开了。
招芹跑到了点王家,向点王和点王嫂,哭诉讨饭佬之死的全过程,嫁人的原由,麦杆矮子要逼死婆婆,以死无对证来了结此事的真情。我知错,自知罪孽深重,但也求三哥,帮我还讨饭佬一个公道。
点王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麦杆如此为人,事关重大,立即去叫来福癞子与成均,到家一起吃中饭,商量如何处置。
招芹又跑到牛皮处,公开要求,把麦杆的儿子还给他,请求大队作主。这样一来,一点后路都没有了,麦杆矮子你接招吧。
190
当天下午,福癞子点王成均三人,来看金水太婆,慰抚太婆。请求太婆,暂且让招芹住下,便于我们做事。太婆知招芹已经公开了她的丑事,麦杆矮子事发,兄弟们有话说,也就答应了。三人焚香,向讨饭佬遗像拜了三拜,匆匆离去。
三人分头通知兄弟们,务必抛下一切事务,到麦杆家聚齐,有要事。
福癞子先到,麦杆家正闹得不可开交。那小孩哭累了,倒在门外睡着了,福癞子把他抱回,拖来两张椅子,放在椅子上,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点王,成均和兄弟们,一个一个来到,麦杆夫妇知事已至此,也停止吵闹,麦杆老婆进厨房烧茶去了。
兄弟们都到齐了,大哥福癞子理所当然成了主角,咳嗽一声,大家都悄无声息,听他说话:我们兄弟十人,小弟讨饭佬已去,今日都齐了。小弟妹有事找我,是我们兄弟间的事,不得不叫大家一起来商量,怎样解决。小弟妹说,事与老四有关,老四也当实话实说,兄弟间不必做忌。
麦杆矮子面如土色,壮着胆子说:兄弟们别上当了,这是牛皮灯笼设下的圈套,逼我下台。
福癞子继续说:我们先不去说牛皮灯笼,先说这个小孩,小弟妹说是老四的,要交还给老四,我们听听老四怎么说。
众兄弟面面相觑,个个都有惊异之色,齐刷刷看着麦杆。
麦杆咬牙切齿,说:没有的事!
福癞子说:没有就好办。不过小弟妹如此说,人也在家里,是不是叫她来一下,当面讲清楚?
点王说:我去叫、叫来。也不等别人开口,站起来就走。
麦杆老婆端出茶碗泡茶,眼泪像茶水一样,点点滴滴落在碗中。众兄弟低头喝茶,没有一人讲话,淌这浑水,真不是滋味。
一会儿,点王与招芹来到。
招芹见过众兄弟,朗声对麦杆说:你有什么话说,现在说清楚。
麦杆见她神色镇定,肯定是豁出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心先虚了一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招芹说:你不说我说。各位大哥都在这里,我要还讨饭佬一个公道,就不怕把自己的丑事抖出,任凭大哥们处置,就是叫我去死了,我也当即跳落后竹堪头,决不犹豫半步。
她把上午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现在我要把这个孩子交还给他,你有何话说?
你胡说!臭婊子!
招芹冷笑一声:你知道你会抵赖,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做亲子鉴定去,你赖得了吗!
这是牛皮教给她的最后一招,也是致命的一招。
麦杆老婆在灶间呜呜地哭了。
麦杆再也没有嚣张的本钱,不敢看兄弟们一眼,无奈地伏下头,茶碗碰翻了,茶水淋淋漓漓,好不尴尬。屋内一片肃静,谁还有心思喝茶呢。
老四,你怎么说?
福癞子目光凌厉,口气也是冰冷的。
任凭大哥处置。
麦杆矮子有气无力,牛穿了鼻子,还犟得到哪里去?
福癞子说:小弟妹,我提个方案,你看行不行。这小孩还是你带着,老四每年出一百元抚养费,直到十八岁成人。读书的费用,数目现在不好定,两人各出一半。
招芹说:口说无凭,钞票在他手里,我如何拿得到手?
这好办,现在就写份协议,双方签名盖章,我们兄弟作证。老四每年把钱交给我,我转送到你家,这样你可放心了吧?
麦杆矮子狼心狗肺,他翻脸不认协议,大哥你怎么办?
这……,老四,你说呢?
麦杆矮子不语。
所以,这协议,交一份给大队,钱也交到大队,他就抵赖不得。
成均说:这样也好。
贱毴,你要我们死啊!骂声从灶间传了出来。
福癞子喝道:弟妹不须这样,老四自做的事,应当担当!成均你把协议写好,这里没纸笔,你回家写,到这里来签名盖章,一式四份。我们等着。
这时小孩醒来,见那么多陌生人,又要哭,招芹喝了声别哭,过来。
他倒还听话,怯怯地走到她身边:妈,我饿。
听话,等会儿妈给你吃。
福癞子向灶间喊道:弟妹,烧半张榨面,鸡子捣一个,小孩饿了。
麦杆老婆虽然不愿,但当着众兄弟,不敢不听大哥,况且老公行为不端,做下事来,现在正接受众兄弟审判,忍口气,消点灾吧。于是应了,果真烧了鸡蛋榨面。
招芹掇来凳子,让他坐着吃。众兄弟都偷眼打量孩子,果然与麦杆矮子相貌很像。口不说,心里直摇头,老小真的太委屈了,难怪招芹承受五年的良心熬煎后,狠下心来揭露真相,还老小公道。
成均写好协议书,当众宣读。
小孩抚养协议书
宋洛昌与沈招芹俩的私生子(小名兆兆)抚养纠纷,经众兄弟调解,双方互相谅解,达成协议如下:
1、宋洛昌承认兆兆为其子,但年纪尚幼,由其母沈招芹带在身边,双方共同承担抚养责任。
2、宋洛昌每年付沈招芹抚养费壹百元,分二次交付,上半年(公历6月30日前)交伍拾元,下半年(12月31日前)交伍拾元。从出生年算起。已过来五年,一次性交付抚养金伍百元,自协议签定日算起,半个月内,把伍百元现金交付福哥转交。
3、宋洛昌每年把抚养费交福哥转交。为防翻赖不交,把这份协议交大队备案,如遇翻案不交,可由大队从生产队劳动分红中扣除,纳入生产队账务。
4、兆兆读书费用,由沈招芹把费用发票交福哥转宋洛昌,双方各负担一半,一直到完成学业为止。
5、抚养至兆兆满十八周岁止。
6、此协议一式四份,双方各执一份,福哥执藏一份,交大队备案一份。
7、本协议自双方签字日起生效。
签名(章)
中证人签名(章)
年 月 日
众兄弟都说可以。
麦杆矮子百般不愿,“宋洛昌与沈招芹俩的私生子”历历在册,永远都抹不掉了,名声扫地,牛皮阿林阴阴狞笑,我是不战自败呀,签了它,就等于签了投降书。然而,木已成舟,众目睽睽之下,不敢不从,不能不签,我一切都没有了,只有这班兄弟伴我,不签,得不到他们谅解,以后老婆闹起来,连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签认败,不签认唾,日子更难过。其实,签与不签,我都败了,也难逃逢人挨唾。留个说话的地方吧。麦杆签名,按了手印。
招芹签名后,各位兄弟都签了。
成均让大家各自收执,交大队一份,自然由福癞子收了转呈。
事情了了,大家都等待福癞子最后收场。
福癞子站起来,面向大家,说:兄弟们,当年,我们在观音菩萨面前焚香结拜,许下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愿心,十几年来,我们同心协力,闯过了不少难关,维护了我们兄弟的尊严。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老四居然违背誓言,坏了良心,与兄弟之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导至老小有口难言,一死了事。事后老四不思悔改,还要逼死老小的娘和两个儿子,企图杀人灭口,以掩遮自己的罪恶。他把老小一家毁了。这等败类,辱没了我们兄弟的名声,更难向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交代,我们耻以为伍,从现在开始,十结拜散了。
成均说:是该散了。
散掉,散掉!
福癞子继续说,多年来,我们失察,对不住老小,我们一起到他的遗像前,烧注香,告慰一下,伤害你的畜生,已经声名扫地,千人痛骂,有情有义的众兄弟为你讨回了公道,你母你子的生活,我们兄弟来承担责任。
好!众口一声。
大家肃穆地走向太婆家,只有麦杆矮子,孤零零匍在桌子上。
灶间的哭声,震天介响起来:娘啊娘啊,我命苦啊,嫁个老公,是头猪啊!啊呀呀罪过猛呀!(注:据当地传说,猛是一种凶狠而乱伦的动物。罪过猛是当地人谴责不当之事的口头禅)。
一年后,讨饭佬忌日,招芹独自到坟前祭拜,拜毕,在坟前服农药自尽。遗书说,已与那边老公离了婚,死无挂牵,只求潮潮洪洪原谅母亲的过失。
征得太婆同意,八兄弟与她的两个儿子,在讨饭佬坟旁,筑坟安葬,也算他们夫妻一场,有个归宿吧。这是后话。
牛皮以党支部名义,一纸报告,历数麦杆矮子恶行,证据确凿,影响极坏,不宜再任革生组长,建议公社党委、革委会撤消他的职务,直接送到陈书记手中。
公社革委会很快批准,在大换班前,红头文件发下,免去麦杆矮子宋家大队革生组长职务,任命牛皮兼任革生组长。
宋家大队好不热闹,差不多人都参与传播这则“新闻”,连福癞子的爷爷都知道了,不过,没有人感觉惊讶,这是迟早的事,想不到的是他的人品有这么坏。
当晚,牛皮与阿林一起,在家中小酌庆祝,淋淋酒溢,摇摇人醉。
是晚,宋军在日记中写道:国有本,权有根,政有体,人有性,一个无本无根无人性的不健良躯体,自然不能持久,病溃当为必然。麦杆的结果不奇怪,实在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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