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头鱼下午仍旧没有来。
天空晴转多云,湿漉漉的风带着浓浓的雨意吹过大草甸子,老绝户的眉头拧成疙瘩,如果下雨,干草经雨水一泡会烂在地里的。
羊草打到关键时刻,寸金寸光阴,打草人都非常着急,就怕节骨眼儿上下雨。我们跟麦收的农民一样争分夺秒,洗脸吃饭都顾不上,必须抢在秋雨来临之前将羊草打捆、上垛,运过江去。这期间为防止偷草贼偷草,还得晚上派人看守草场,件件都是急迫的事,需要马上解决,忙得人人日夜连轴转,连松口气直直腰的时间都没有。老绝户和病叔商量,实在人手不够就请绝奶和漂姐过来帮帮忙。
病叔发愁了。漂姐借一宿一铺大炕还睡得下,绝奶再带着豆芽,一下子来这么多人住哪儿?好在夜里必定有一个人看草,睡在草场的干草垛里,这样就省出一个铺位,秋天凉,她们来后挤挤也好,热乎。说到看草,实际上也只有老绝户和狗剩子两人轮流值夜班。病叔怕老绝户岁数大了,白天打草晚上再睡不好累坏身子,建议我和妮儿共同值一个夜班,我们每三天轮一个夜班,老绝户也好能休息一下。我和妮儿当然同意病叔的建议,作为江神庙大家庭中的一员,怎么能不想为家里多分担些负担。
至于是否继续设专人放哨,防止扫盲队的突然袭击,老绝户自有高论。他摆开扑克牌算了一卦,说:“没事!”结果决定不去理睬扫盲的消息,全力以赴抢收羊草,连病叔也走出家门率领我和妮儿打捆、上垛。你别说,事实证明这卦真叫老绝户蒙准了,嫩江发大水,城里人防洪修坝,一直到国庆节过后也没腾出手来扫荡盲流。
有一位诗人说,在北大荒的冻土地带,只要你双手捧起一捧黑土一攥,就能流出油来。在这样肥沃的土地上随便你索取什么,它都会慷慨地答应着给你,即使插上根木头也能生根、发芽。我想,诗人赞美的肯定是北大荒的夏天,而在冰封雪裹的严冬除松树常绿外,大草甸子上绝对一片枯黄,一片雪白。过去我曾纳闷,草原上如果没有青草牲畜吃什么,它们怎么能熬过漫长的冬季?现在我明白了,它们是靠主人喂的羊草过冬的。不过我仍觉得奇怪,别的草一到秋后都发蔫变黄,唯独羊草依旧绿油油光亮亮,看上去和夏天没什么两样。
这是一种高及腰部的秆散生、椭圆形的野草,又名碱草。春季返青早,秋季枯黄晚。成熟后叶鞘光滑,叶片厚实,根部粗似毛衣针,草尖细似针尖。每到立秋后,它们饱吸夏日的阳光和雨露,闪着匀净的光泽,这时候打下的羊草油性大,是营养储存最丰富的时候,牲口吃了,就是不喂料也上膘。打草人抓紧时机割倒它们,稍稍晾去露水即打捆、上垛,慢慢在大垛里阴干,有如我们夹在书本里的植物标本,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它的本色。
老绝户和狗剩子刷、刷、刷挥着大钐刀,在不远处割倒一片片羊草,仿佛那面锋利无比的刀刃,会自动割下汁液饱满的根茎似的,时而担心地望一眼天空上飘过的乌云,抹把脖子上的汗水,又专心致志抡起钐刀。我和妮儿手里攥着把草杈,将脚下扇面形的羊草聚拢起来,拢成一个个大堆。病叔抓起一把狗尾巴草,一头踩在脚下一头攥在手中拧起草绕子,然后抱起一大抱草压在膝盖下,用草绕子绑住打成草捆码上大垛。我和妮儿都是头一次干这种活儿的生手,颇显手忙脚乱。我过去用耙子搂过豆秸,现在是用草杈拢堆,且木头杈杆比我个头还高,怎么都使不顺手。妮儿更可笑,草杈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干着急不出活儿,一举一动都如同在跳舞。空气又闷又热,一团团上下翻飞的蚊子挤成了球,我们急得满头大汗,呼吸困难,都感到心脏压抑得难受,都在心里祈祷着:“老天爷,千万别下雨!千万别下雨,老天爷!”
踩在脚下的草茬咯吱咯吱响,抱在胸前的羊草扎得手指疼。我们用草杈划拉着羊草,来回小跑着送给病叔捆扎,一路撒落许多。起风了,有一种隐隐而来的喧嚣声,还在很远的地方,我身边的草尖却摇晃起来,东倒西歪。从乱葬岗子后面吹来一片云团,沿着地平线缓缓移动,天空试着鼓动起来,它被乌云鼓得越来越臃肿,没割过的草原似起伏的波涛,滚滚奔腾。众多沙燕张开剪刀一样的双翅贴着地面穿来穿去,仓皇躲避跟踪而来的暴风雨。一阵猛烈的大风吹过,整个大草甸子都卷起尘土,刚才还是闷热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凉凉的。大风吹落妮儿怀抱中的羊草,打着滚四散开去,翻上头顶。妮儿跟着风头四处追赶,企图抓住那些飘摇飞舞的小草,但是没用,仅仅抓住几根。
“妮儿,别追,回来。”病叔喊。
“要下雨啦。”妮儿上气不接下气说。
“没关系,一两场阵雨倒不怕,就怕连阴天。”
“应该有把耙子。”我说。
“什么?”风大,病叔没有听清。
“我说应该用耙子搂草,那样就快多了。”
“下次你带把来……现在,用杈子压住草……对,顶着风抱,风再大也不要松手!”
我们按照病叔的吩咐用草杈压住草,抱起来顶风跑过去,病叔的动作更快了,他拧出草绕子,扎起一捆又一捆的羊草码上大垛。闪电曲曲折折划破云层,接着响起一阵持续的雷声,蚕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打在满天飞舞的草棍儿上,打在尘土上,击起白茫茫的雾气。
“老病,下雨啦!”老绝户跑过来,将自己的草帽扣在病叔的头顶,推他回去。“你回去吧,我来。”
“别管我,快垛草!”
“你的病怕着凉,走吧。”
“都什么火候,多个人多把手,这是阵雨,不要紧。”
病叔摘下眼镜,擦去上面的雨水戴上,他不听老绝户的劝告坚持垛草。风鼓掉他的草帽,病叔顾不得去追,索性光着脑袋干活儿。草垛在增高,变大,有如一个圆圆的小草房,我们垛起一垛草又抢着垛第二垛,恨不能一人干出两人的活儿。谁都知道除了打鱼,这些草就是我们一年的生计呀,怎么能让大雨毁掉劳动果实,必须尽最大努力减少损失。漂姐说过,今年夏天嫩江水大,大水漫进许多草甸子,一是高质量的羊草少了,二是畜牧场的奶牛增多了。畜牧场早就放风急需大量羊草过冬,我们的草准能卖出好价钱。雨越下越大,一层雨幕从天上直掉到地上,夹杂豆粒大的冰雹子,草原上冒起白烟,脚踩在水洼里鞋底直打滑。冰雹不大,打在头顶多少有些疼。蓝色的寒光在乌云中闪耀着,大雨一阵猛似一阵,雨脚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摇摇晃晃。我们都变成落汤鸡,头发上、脸颊上、脖子里流下雨水,仿佛不是天上在下雨,而是自己身上的雨水在往下流淌。我感到冷,浑身冷起鸡皮疙瘩,牙齿打起战来。
“老病,你怎么啦!”狗剩子跑来叫道。
我抬起头,发现病叔的身影在雨中摇晃,捆草的动作不稳定了。他晃了一晃稳住身子,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嘟哝:“没事,没事!”既像安慰人家,又像鼓励着自己坚持住。我不忍心,捡起他刮掉的草帽送过去,病叔没接反倒冲我厉声道:“你干什么,我让你管了么,快去收草!”话音未落,他手捂胸口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病叔━━病叔!”
我摇晃着他大声喊叫。
妮儿也吓坏了:“绝爷,绝爷,病叔不好啦!”
病叔紧咬着青紫的嘴唇昏厥过去。我脱下上衣,和妮儿扯起来遮在病叔的头顶。老绝户跑过来,一边用手搓捋着病叔的胸口,一边吩咐狗剩子:“快,扒个洞。”
狗剩子从草垛里拽出几捆草,掏出个大窟窿,两人抬起昏迷的病叔放进洞里。狗剩子转身又要去垛草,老绝户阻拦道:“算了,不干了。”
“怎么?”狗剩子收住脚步,抹着脸上的雨水。
“反正都浇透了,上垛也得打开晒。”老绝户脸色阴沉,一面用手指掐住病叔的人中,一面抬头望望天空道。“你们都扒个洞,暖和暖和吧。”
狗剩子又从旁边扒个洞,对我们说:“还愣着干啥,进去。”
“病叔他……”
“啰嗦个屁,进去。”老绝户不耐烦地喊道,变得更加严厉了。“你们也想浇病么!”
我和妮儿爬进草垛的洞里,竖起耳朵倾听那边的动静。
老绝户钻进病叔的洞里,仍旧用他的办法抢救病叔。大伙全都淋透了,冻得浑身直哆嗦。狗剩子站在一旁,用身子挡着随风飘进洞口的雨点。
“你也避避雨吧,狗剩子。”
“我身子骨壮,不冷。”
一阵咳嗽过后,传来低低的呻吟。老绝户埋怨:“让你回去你不回去?”
“不要紧……过会儿就好!”病叔断断续续说。
“你又咳出血丝了!”
“别吓着孩子,他们呢?”
“在旁边的草垛里。”
“草都浇透了!”
“阵雨,没多大问题。”
“没四(事)吧?老病。”狗剩子瓮声瓮气问。
“老毛病……习惯了。”
病叔高一声低一声喘息着,揪得我们心痛。阵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刚才还乌云滚滚,大雨滂沱,一会儿雨过天晴,风和日丽。低沉的雷声还在远处响着,一道阳光从云隙中照射下来,大草甸子上一半白,一半黑。空气清新如洗,草尖上挂满水珠珠,有如大地铺满珍珠,在阳光下一闪一亮。大片大片的野菊花争辉斗艳,把大草甸子分割成一片金黄,一片碧绿。水蒸气中逐渐显现出一道美丽的长虹,像座巨大的拱桥横跨滚滚滔滔的嫩江,弯至地面的彩虹一头就在我的身边。使人不由浮想联翩,那不是彩虹,而是一条通往天上的七彩大路,一直架到鸟儿飞翔的云朵中。坑坑洼洼里注满雨水,雨水汇成冒着泡沫的涓涓细流,顺着岸坡流入嫩江,留下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沟。草地太湿,一脚踩下去粘满泥坨,沉重地往下坠去。
四周的打草人都无法打草了,鸣金收兵,打道回府。
狗剩子背起病叔,我们也心情沉重地返回地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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