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入西山的时候,江边又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声。
病叔和妮儿采回一堆蘑菇,那帮工人还没有走,空旷的草原上隐隐约约传来他们的喊叫声。老绝户觉得不对劲,要是拉大网的扫盲队吆吆喝喝走过去,用不多长时间就平静了。病叔的心里也犯起嘀咕,说不是扫盲队吧,为什么乒乒乓乓放一下午枪?大家吃起病叔带的大饼子作晚餐,我不想吃东西,只是感到口渴,想回去喝水。连那低头吃草的毛驴都着急起来,不断用蹄子刨地示意主人天要黑了,赶快带它回家,它知道野外过夜不安全,有狼。狗剩子嚷着要回去看看,弄清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见机行事,除非迫不得已,说什么也不愿意在野外喂大蚊子。老绝户怕他莽撞捅娄子,坚决不同意他回去。我自告奋勇,毛遂自荐说:
“让我回去看看吧?”
狗剩子抢白道:
“一个孩止(子)家,能顶什么用?”
“你别说,正因为他是个孩子,大人不一定注意他。”病叔若有所思,“我看可以。”
“那就让小疙瘩去看看。”老绝户表示赞同,“要是没事,就吆喝两声,省得大家在野外挨冻。”
妮儿塞给我一半大饼子:
“弟,当心啊,情况不好就赶快回来!”
我一路吃着大饼子,穿过柳丛潜回江神庙。
暮色浓重起来,天际一片苍茫。我潜入我们的院落旁,扒开大烟花秆朝里面窥望,一边留心听着江边上的动静。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悄无声息,连鸡窝里的鸡都没有声响。房后的江汊子对岸传来喧哗,好像旋网落入水面击起的哗哗啦啦声。有人在说话,可是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我鼓起勇气钻进院里,贴着地窨子的天窗向屋里看去,心都快停止跳动。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少,那些人压根儿就没过这岸来,也没有发现我们的家。我如释重负地嘘口气,走出院落,利用柳丛的掩护接近江汊子,想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对岸的说笑声越来越清晰,我拨开茂密的柳条枝叶望去,有两个人正在对岸拢枯柳条,生篝火,柴火上支着三根粗棍,吊着一口大铝锅。一个人俯身在柴火旁点火,撅着屁股吹起火苗,原来他们要在这儿野营。顺着不远处的喊声望去,江汊子中心漂着一个筏子,筏子是用四个打足气的汽车里胎,绑上几块木板做成的,上面站着的两个人,在抡起旋网朝江面撒去,脊背晒得直冒油。芦苇丛中的水面又钻出几个人,他们穿着水衩,露出上半身,一边高举着胳膊起丝挂子,一边吆喝着将挂到的大鱼扔上岸。岸上,有几个人在忙着往麻袋里捡鱼。我正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猛然间有一支枪筒顶住我的脊梁,一个破锣嗓门喝道:
“别动,转过身来。”
我转过身,一个戴前进帽的瘦高个汉子,用单筒猎枪指着我。他的腰间挂着两只野兔和一只大雁,我明白为什么枪声断断续续响一下午了,他们中间有猎人。
“干啥的?”前进帽警惕地审问我。
“打草的。”
“一个孩子,跑这么远?”
“大人在山上呢。”
“住在哪儿?”
“就在附近。”
“是盲流么?”
我不好回答,灵机一动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来打鱼的,”前进帽仍旧不放心地问,“你偷偷摸摸看啥?”
“看看怎么啦?”
“想偷东西吧?”
“你……胡说!”我反驳。
“怎么才证明你说的是实话,不是小盲流,跟我走一趟吧。”
“去哪儿。”
“过那边,”他仍旧用枪顶着我,“等你们家大人来领你。”
“你,戴前进帽的,不许动!”前进帽的身后又响起断喝,低沉而有力,狗剩子举着猎枪跳出柳丛,漂姐跟在他的身后。怨不得狗剩子争着要回来,原来漂姐和他约好今天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前进帽傻眼了,慢慢转过身说:
“别,别……”
“放下枪。”
“误会,误会,兄弟。”前进帽压下枪口,脸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我们是来打鱼的工人。”
“有根烧火棍,就想随便欺负银(人),”狗剩子用枪口戳着前进帽的额头,龇着牙。“亏你还是个工银(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识一家人。”漂姐压下狗剩子的枪口,“工人老大哥是跟小疙瘩开玩笑,你咋当真啦。”
“啊,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前进帽赶快借坡下驴,“是开玩笑,开玩笑,你别多想!”
“走吧走吧,大哥,”漂姐继续缓和着氛围,“有啥需要俺帮忙的,你尽管过来。”
我讨厌前进帽,口气像个造反派,就应该用狗剩子的办法对付这种人。他那股霸道劲完全不见了,变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可怜虫,灰溜溜地退去,差点儿吓得连裤子都掉下来。我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扫盲队,是些趁节假日出来搞副业的城里人,没什么可害怕的。于是放开喉咙“哦喝哦喝”喊叫,通知山上的人没事了。
辽阔的,一望无际的嫩江平原,笼罩着一片紫丁香般的雾色,逐渐融化在无边的寂静中了。低垂的太阳照耀得比春天还要温暖,空气爽朗明净,万物闪闪发光,就连夜晚也是温暖的。江神庙的住户们牵着毛驴赶回家,地窨子上空升起袅袅的炊烟,老绝户和狗剩子划起小船去起鱼亮子,我和妮儿去遛鱼须笼,起串钩。大家回来得很晚,江汊子对岸的篝火熊熊燃烧着,那帮工人有说有笑地喝着酒,有些人喝多说开醉话了。因为一场误会,耽误一下午工,我们的晚饭吃得很沉闷,听漂姐席间说,老头鱼明天要来帮助我们做木匠活儿,打拉草的大车。我激动不已,又能从老头鱼那儿得到母亲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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