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阳升起来，白天蒸笼般闷热，妮儿的肚子里叫起来。自来水也不顶饿，撒过几泡尿胃里空空如也。再加上炎热的太阳烤炙着月台，暴晒一上午，有几个身体虚弱的同学中暑了，晕倒在月台上，北京方面仍没来人。有些根红苗正的学生按捺不住，火气转移到监视他们的战士身上，有人振臂一呼：“红卫兵战友们，我们不是特务怕什么，冲出去！”一呼百应，几百人呐喊着和战士扭打成一团。

　　月台上混乱起来，妮儿被人流裹挟着冲向出站口。战士人少，学生人多，有不少人冲破了警戒线。部队指挥员拔出手枪朝天空射出一梭子弹，企图镇住混乱的人群。这下更激怒经过文攻武卫锻炼的红小将，听见枪声眼睛都红了。

　　“他们敢向革命小将开枪，屁股坐在哪方面去啦！”

　　“抢他们的武器！”

　　红小将们大声喊着，夺起战士的枪来。

　　“革命小将们，我们命令你们立即停止冲击。”关键时刻，大喇叭又响起来。“北京的同志已经到了。”

　　“听他们胡说，我们再也不上当了！”一个戴眼镜的红卫兵吼道。

　　“革命小将们，千万不要上日本特务的当，否则我们要采取果断措施！”

　　学生们不听大喇叭里的那一套，前面的人夺枪，后面的人往外涌，月台上乱成一锅粥。这工夫紧急增援的部队赶到了，迅速包围住冲出去的学生，一齐举枪朝天射击，终于控制住混乱的局面。

　　一场冲突过后双方都没死人，但不少人受了轻伤。

　　北京来的领导见状勃然大怒，决心对这起反革命事件严惩不贷。红小将们被部队用枪逼迫着，男生举着双手，女生抱着脑袋，一个挨一个地走出站口过筛子。一经发现带头喊口号的，煽动夺枪的，殴打解放军战士的首要分子，即被当地赶来的革命组织打翻在地，关进牛棚，待查过他三代以上祖辈再酌情处理。没有前科尚可放人，有一丁点儿毛病那就惨了，仅殴打人民子弟兵这条罪状，就够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妮儿胆小，混战中没动手，更不敢往武斗的第一线冲，随着人流裹来卷去被甩在同学们的身后，列队过筛子时排在队伍的尾巴上。北京的领导拿着妮儿的照片，命令女生放下手掌挨个对照，一个多小时也没发现目标，他焦躁起来，亲自跑到队列中寻找。妮儿本来就长得漂亮，尽管一身灰尘满脸汗污，仍旧亭亭玉立，怎么能逃过北京领导的火眼金睛。这个时候妮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一向亲密无间的同学反目成仇，目光似剑直刺她的心灵，周围一片打倒狗特务的怒吼声。要不是战士们竭力阻拦，她不被同学砸烂撕碎才怪呢。

　　北京的领导将妮儿押进票房里，就地突击审问。天真的妮儿，一开始感到莫名其妙，委屈，继而理直气壮辩驳，她做好事为什么反受诬陷？自己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大的好学生，你们误会抓错人了。北京领导确实找到一个绝妙的突破点，动用重刑逼问妮儿，一个普通的中专生怎么会讲日语？妮儿被打不过，供出从小跟母亲学过日语……

　　北京的领导大喜，妮儿的母亲肯定是个长期潜伏的特务，她的丈夫和女儿也不例外。不是吗，这个姑娘在路上也没停止过破坏活动，到处煽阴风，点邪火，挑动红卫兵抢夺解放军的武器……因为这天是９月12日，遂把这次偶然的冲突定为“9·12”反革命特大案件。下一步是顺藤摸瓜揪出特务组织最大的头头，策划这次反革命事件的黑后台。可怜妮儿的父亲一夜之间飞来横祸，一个电话打到他的单位，被军管会抓起来投入监狱，与女儿生离死别了。北京领导看这个小姑娘再没什么油水可榨，动起恻隐之心，他并没将妮儿直接关进监狱，而是交给妮儿所在的学校，继续深挖她的反革命思想根源。

　　所幸的是，从学校来押解妮儿的红卫兵都是男同学，有一个男生是她同战斗队的战友，平常对妮儿心存爱慕，从没有向她表白过。他不相信妮儿是什么特务，对她的遭遇深感同情，在押解妮儿回齐齐哈尔的火车上，那个男生向她透露出父亲已被关进监狱的实情，暗示她还不如逃跑得好。当妮儿发现人家根本不想听她解释，一夜之间由人变鬼，也知道自己回去没好下场，所以决定借上厕所之机逃跑（因为男同学不能去厕所看她）。火车路过榆树屯车站时，妮儿拉开过道的车门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