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一点点了解到妮儿的身世。

　　妮儿的母亲回日本后，父亲一直没有续弦，守着独生女儿度日，之所以没有续弦，是怕后妈待女儿不好，受气。父亲发现女儿从小喜欢跳舞，有舞蹈天赋，就把女儿送到少年宫舞蹈班受专业训练。大前年，妮儿考进一所艺术学校，梦想有一天成为一名真正的舞蹈家。

　　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彻底粉碎她和父亲的梦想。

66年红卫兵大串联，那时她的父亲是普通工人，还没被造反派深挖出来，妮儿有资格加入红卫兵去北京大串联接受毛主席的检阅。检阅过后，妮儿和几个同学一起逛大街，在王府井碰到个问路的日本人。外宾不懂汉语，比比划划一连问过几个行人，没有一个人能听懂他的意思。妮儿从小跟母亲学过点儿日语，主动上前助人为乐。她勉强听懂对方的意图，但找不到适当的日语翻译他要去的地方，情急之下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用笔详细地画出对方的线路图。日本人非常感激这个热情的小姑娘，掏出几张日元要姑娘收下。妮儿说什么也不要，日本人坚持要给，妮儿推开日元跑掉才算了事。

　　这一幕，恰恰被一个造反派侦察人员看到，他立即演绎出妮儿正在闹市送情报，外国情报机构才付她报酬的，并暗中拍下“女特务接头”的照片。当时妮儿跑进人流里消失了，侦察人员没能跟上，于是一起通缉女特务的大案、要案在全北京市展开。造反派手里有妮儿的照片，当然不难查到接待妮儿的红卫兵接待站。一经查出她已在回家的途中，火速通知铁路沿线追捕一个混进红卫兵组织的小姑娘。

　　66年９月12日，从北京开往齐齐哈尔的列车严重超员，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断晚点。车上别说座位，就连过道上，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厕所里都挤满串联的学生。大家胸口对着胸口，脊背贴着脊背，仅有立锥之地，热得要死累得要命。妮儿挤在过道站了一天一夜，列车驶过哈尔滨，站着站着就睡过去……睡梦中的她一下被人挤倒，有好几个人踩着她身子挤过去，多亏一个身高力壮的男生拽她一把，才把人拉起来。妮儿来不及感谢人家，便身不由己地被人流卷下火车。

　　迷迷糊糊的妮儿，以为火车抵达终点，待月台上凉嗖嗖的夜风吹来，才发现是在一个小小的中转站上。

　　一道道探照灯光射过来，晃得妮儿睁不开眼睛，周围布满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一支支枪口对着被撵下车的人们，如临大敌。车站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一个男中音广播道：

　　“革命小将们，请大家不要离开车站，一律原地待命。”

　　“为什么？”乱哄哄的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

　　“接上级通知，你们中间混进一名日本女特务，我们要逮捕她，请大家协助我们完成这项政治任务。”

　　“他妈的狗特务，快把她揪出来，何必让我们傻待在这儿挨冻。”又有个红卫兵大声说。

　　“安静，静一静，革命小将们。”大喇叭继续广播，“我们暂时还不知她是谁，但肯定就在你们这趟车上，就在你们中间，请大家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从北京赶来的领导很快就会把她逮捕归案。”

　　妮儿蒙在鼓里，还不知自己大祸临头，他们要抓的人就是她，从肩膀上摘下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月台上打盹。东北的夜晚特别凉，凌晨时最低气温只有四五度。红小将们刚才还在拥挤闷热的车厢里，汗流浃背，下车不长时间身子就凉透了，又冷得瑟瑟抖动。大家都冻得睡不着觉，起身原地蹦跳着，跺脚搓手取暖。有个红卫兵头头自以为是地运用起攻心战术，挥动着《毛主席语录》对人群喊：

　　“红卫兵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日本狗特务，你老实听着，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摆在你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老老实实投案自首，向无产阶级专政低头认罪，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你要再不出来自首，红卫兵小将决不答应，快给我滚出来！”

　　“滚出来━━狗特务！”

　　“快滚出来━━！”

　　冻急的孩子们一齐举起拳头怒吼起来。

　　这列火车上有千把人，基本上都是大串联的红卫兵，清一色的半大孩子，天知道到底谁是日本特务。红小将们嗓子都快吼哑了，也不见哪个特务出来自首。那个红卫兵头头泄气了，沉默着坐下去。连妮儿自己都想，这个特务一定受过美国国家安全局或苏联克格勃的训练，老奸巨猾，不像那些批倒斗臭的走资派，红卫兵一举铁拳喊几句口号，他们就出来低头认罪了！沉默一阵，还是冷得无法睡觉，不知谁带头唱起语录歌，男女同学都跟着唱起来：

　　我们的同志，
　　在困难的时候，
　　要看到成绩，
　　要看到光明，
　　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唱完一支歌又唱另一支，渐渐有些离谱儿，和紧张的气氛十分不和谐了：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
　　朝气蓬勃，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妮儿一直唱到天亮，身上总算有暖意了，大家都唱得口干舌燥想找水喝。月台上没有饮用水，部队又不准学生到候车室打水，怕夹杂在其中的特务乘机逃跑。不少同学跟战士理论起来，凭什么画地为牢，迫害毛主席接见的红小将？要冲击警戒线。车站方面出头调解，给大伙儿接上列车上水的水龙头供水，喝过一肚子凉水的红小将更不乐意了，站台里面没有厕所小便。这一次军方不让步了，说没有命令谁也不准离开月台一步。男生憋不住还好办，跳下月台对着来往的列车撒尿，妮儿不好意思，憋得直哭。后来女生们也顾不得脸面，还是用大串联中发明的老办法，几个女生肩靠着肩围成一圈挡住男生的视线，相互替换着方便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