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家乘兴陆续入席了。

　　牲口都放进大草甸子上吃夜草去了，草地上这儿那儿呈现出幢幢的黑影，它们饱餐夜露浸润的青草，在半睡半醒中打盹，间或喷一喷鼻子。风从草原上吹来野百合的幽香，狗在无忧无虑地戏耍，人们在篝火旁忙忙碌碌。院子里摆下一圈大车，用木头支起车辕，放平，就变成一张张“桌子”，四周踩出的坑洼处也被打扫得平平整整。屋里的酒缸被抬出来，每辆大车上面摆着一圈海碗和四大泥盆菜肴：江水炖江鱼，黄花菜炖大雁，土豆炖茄子，辣椒炒蛤蜊肉。荒野上的规矩，来的都是客，谁也不能拒绝赴宴的朋友。下酒菜十分丰盛，酒管够喝。老绝户、病叔、老头鱼和有头有脸的汉子，都坐在大杨树下的长条木桌旁，我和绝奶、妮儿、豆芽坐在他们旁边的炕桌前，其余的人均坐在大车上。他们的狗蜷伏在车辆底下，尾巴紧收在身下呜呜叫着，等待着主人给它们扔点儿吃的东西。

　　我讨厌大下巴和秃头，他们大模大样地坐在我们身旁的大车上，高出我们一大截，频频用眼睛乜斜妮儿。唯有那条大狼狗坐在我的身旁，已经和我自来熟了，不时用脑袋蹭我的腿，表示友好，让我稍许感到兴奋。我觉得喜欢它了，甚至产生一种朦胧的念头，想把它留在江神庙，我知道这个想法十分可笑，那是不可能的。

　　老头鱼主持宴会，他首先斟满三大海碗“酒头”，唱歌似地拉长声音奖赏今年的“草头王”。

　　狗剩子来到长条木桌前，一气喝干三碗酒，高举起双臂，纵声大笑：

　　“伙计们，喝起来呀，今个儿喝干一缸酒，明个儿羊草大丰收！”

　　所有的人都端起海碗响应，一饮而尽。

　　“喝呀，喝个痛快！”

　　大草甸子在夜色中喧哗，院子里烟雾腾腾，热闹非凡。酒一碗碗灌进肚子里，交谈逐渐活泼起来，大家又是说，又是叫，互相打断插话，听到任何笑话都起劲笑上一番。开始还相互敬酒，相互祝愿交上好运，谈谈世道艰难日子不好混，喝着喝着就将起军来。不用劝便开怀畅饮，马饮水一样喝得脸色通红，眼里闪着迷离放荡的光。而这时的漂姐方显英雄本色，成为晚宴上最受欢迎的主角，笑得比谁都响。一面打掉这边偷偷伸过的想占便宜的手，一面又撞开那边凑来说下流笑话的醉汉，如处无人之境。江神庙明显因为有了她，场面热烈，人人开心。漂姐脚步轻盈地在客人间穿梭，为这个倒酒，为那个陪酒，到处凑热闹，人走到哪里欢乐就带到哪里，忙得打不开点儿。“漂姐，过来，陪哥们儿喝一碗！”时而这边的汉子喊叫。

　　“来啦，老哥，喝多少？”漂姐抱着酒坛子问。

　　“一碗。”

　　“不，两碗。”

　　“两碗就两碗。”

　　这面的汉子仰面朝天灌下两大碗酒，那边的汉子不愿意了。

　　“咋的，瞧不起咱哥们儿。漂姐，我喝三碗。”

　　“好哇，那就三碗，不许耍滑头。”漂姐又抱着坛子转向那边。

　　“你不喝也行……漂姐，可得给我们唱一个。”又有人喊道。

　　“对，唱一个，给大家助助兴。”

　　院子里的篝火喷着火星，流星般飞向夜空，火焰更加明亮了。兴高采烈的晚宴达到高潮，汉子们都敞开胸怀沉缅于得意忘形之中，一面拍着巴掌大喊大叫，一面意味深长使着眼色。漂姐的腰部倚着大车，两只手支着车厢板，身子微微向后仰去翘起脸颊，一双笑眼半睁半合，伸出舌尖舔舔嘴唇，用深沉的胸音轻声唱起来：

　　传说有一位江神娘娘，
　　从前她是咱渔家姑娘。
　　……

　　漂姐哽住了，周围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所有的汉子都屏住呼吸，像自己被哽住一般。漂姐清一下嗓子，歌声再次响起来。过去我听惯雄赳赳的革命歌曲，火药味十足的战斗歌曲，一时还不习惯民歌的曲调，这也难怪，因为所有过去的民歌，都被造反派定性为“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统统禁止演唱了。况且我也听过这首渔歌，病叔也给我看过歌词，并没有在意，我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如醉如痴？我倾听着，努力倾听着，渐渐融合进去。最令我惊讶的是，这歌声有如灌满古老而又年轻的生命力，强烈拨动着我的心弦。我长这么大，从未听到过如此动人的渔歌，也没想到一首歌有这么大的魅力，如此真挚感人。

　　妮儿被她的歌声吸引了，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唱起来，她的音量虽不大，嗓音却很优美。妮儿开始很羞怯，信心不足，逐渐找到感觉了，投入到歌曲里，越唱越好。两个人的歌声和谐地交织在一起，非常悦耳动听。妮儿天生就有音乐细胞，我记得，她只听病叔做饭时顺口哼唱过一次，就能唱得这么好。歌声在飞扬，像长了翅膀，掠过生机勃勃的大地，掠过沉醉的田野，掠过沉甸甸的、饱满的果实。草儿醉了，摇摇晃晃，花儿醉了，舒卷花瓣，人们倾倒了，那不是因为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仿佛所有的人都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这次宴会，等待着这一美好幸福的时刻，倾听漂姐用歌声倾诉出他们的衷肠。

　　她不愿嫁给远方客人，
　　纵身跳进滚滚的大江。
　　……

　　歌声响亮起来，辽阔地伸展开去，响遏行云，在很远的乱葬岗子上唤起回声。在这悠扬的质朴的曲调里，娓娓道出江神娘娘的，也就是那美丽的水花的故事，把大草甸子上生活的壮丽与艰辛，整个展现在我的面前━━蜿蜒曲折的小路静静伸向远方，一泻千里的嫩江波涛激荡，马群在无尽的草原上奔腾驰骋，鱼鹰在低低的云端凝翅滑翔……还有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我说不出来，难以言传，但肯定还有。

　　姑娘难舍心爱的渔夫，
　　一有风浪就出来歌唱。
　　……

　　哦，莫不是这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的，不胫而走的渔歌，把爱珍藏在旋律之中，珍藏在每一个歌手的心中。那灼热的旋律，带着亲切的记忆，带着幸福的渴望，带着痛苦与隐秘的心曲，从他们嗓眼儿里汩汩流淌出来，从他们的心底汩汩流淌出来，深深地渗透进生我养我的土地，渗透广袤而又干涸的心田，给艰难的日子以抚慰，打开一个人的伟大的胸怀。可这是一种何等博大的爱啊，引导我们去热爱草原，热爱大地，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我当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它，并且至今也无法想象，这仅仅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呢，还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真事？

　　她的歌声使风平浪静，
　　她的歌声使鱼儿满舱。
　　……

　　而歌声还在飞扬，还在继续，最后变得如泣如诉，催人泪下了。病叔的眼睛湿润了，眼角涌出亮晶晶的泪珠，慢慢增大，竟忘记擦拭自己模糊的眼镜。老绝户装作低头喝酒，用袖口抹去嘴巴上的泪水。所有在座的人都被打动了，唯有绝奶沉静似水，低下头去合起手掌。大下巴听不下去了，满脸眼泪，眼睛里充满过度的忧伤，嘴和鼻子大声呼哧着。他用拳头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水，站起来喝下一碗酒，啪的一下摔碎海碗，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漂姐口齿不清道：

　　“他妈的，别唱了！漂姐……你也陪老子……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