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四合，草原上升起淡淡的雾气，大江渐渐隐进黑暗之中。
老头鱼点起一堆堆篝火，浓浓的黑烟卷起来，人们又聚在院子前边。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下一个节目是放天灯，人人都拿出自己的天灯，兴致勃勃准备点火。许愿祈福，求上天护佑丰收成功，幸福年年。我没见过放天灯，病叔说就是把灯笼放到天上去，满天都是飘飞的灯笼，象征着厄运的结束，好运的开始。我纳闷这么大的天灯不是气球，怎么能飞上天去，除非刮大风，那也不能往上飘，只能满地滚。今天晚上有雾，一丝风都没有，连地窨子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直直的，怎么放呢？
因为放天灯，绝奶和豆芽也出来凑热闹。豆芽手指含在嘴巴里，含糊不清说着“吃……吃……”，围着我们转。绝奶怕他碍事不让往前凑，老绝户呵斥她少管孩子，一年就放一次天灯，干吗不让他开心，绝奶说我不管烧着咋办？老绝户说我管，你回去吧，要是在早，我早把你的舌头打烂了！
老绝户还没喝酒，就发着无名火折磨老伴儿。病叔笑着干涉：“绝叔，你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又当着大伙儿面闹腾，不怕人家笑话！”绝奶不愿打扰大家的好兴致，退进院子，保持她的善良，也保持她的软弱。妮儿拉住豆芽哄道：“我给你好吃的，听话，别乱跑。”这才平息一场风波。我盼着快快点天灯，好开开眼。病叔说得等天色完全黑下来，自己点自己的，你别着急。
我急不可耐，大下巴和秃头想抢在我们前面出口刚才失败的恶气，已经开始点天灯了。大下巴的天灯有磨盘那么大，染成红颜色，分外显眼。我跑过去观看，他示威般在我面前点着火把，秃头打开一瓶汽油，倒在十字架的一团棉花上，一只手提起巨大的灯笼对我道：
“看啥，你们没有哇！”
“看看怎么着。”
“有也是个卵子球！”大下巴对我嗤之以鼻。
“你的大，就怕放不起来！”
“小嘎牙子，看谁的放不起来，点火。”
我脸上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手放在屁股后面，并不认为有多了不起，眼睛却赞赏地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大下巴点燃棉团，火苗跟着冲腾起来，鼓得大灯笼直扇忽，眼看着就要飞起来了。这是一件我没有见到，绝对想象不出来的事情，我顾不得跟他们斗嘴，衷心希望他们的天灯放飞成功。火焰蹿动着越拔越高，热气灼灼，秃头手一松，奇妙极了，偌大个灯笼果然在无风的草原上飞起来，飘上天空。天灯越飞越高，在宁静的大地上空，在夏季微微发蓝的夜色里，有如一轮红色的月亮，发出暗红色的光晕。我情不自禁跟着拍手叫好：“啊，妙极啦！”他们的天灯容不得人夸奖，话音未落，那个大天灯就摇晃起来，大概碰到高空中的哪股气流，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整个灯笼呼呼燃烧起来，化作一团灰烬。周围人哄笑起来，大下巴愤愤地说：“笑什么，还有一个呢！”旁人没有兴趣看他表演了，纷纷点起自己的天灯。
我们的天灯放得也不顺利，老绝户的飞起来了，病叔的没有成功，狗剩子的没等飞起来，灯笼一歪自行燃烧起来，搞得他沮丧不已。“这是你的，孩子，该你了。”病叔提着一个天灯提醒我说。看过别人的几次失败，我心里打鼓，甚至有些胆怯了，生怕自己的天灯飞不起来，仿佛我的幸福和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即将放飞的天灯上。我接过老绝户递过的火把，手抖抖地点向棉团，放飞梦想，祈求着成功，祈求着它能给我带来好运和人生的转机，上天保佑，事事都会称心如意。我的天灯点着了，轻轻地向上蹿动，病叔手一松，妮儿欢呼起来：“飞起来啦！飞起来喽！”豆芽也似乎懂事了，拍着小手胡乱说着什么。我激动地望着我的天灯，它冉冉升起，扶摇直上，变幻着五彩缤纷的颜色，渐渐加入众多飘飞的天灯之中，融入天穹，似一颗又一颗的星。
后面的天灯都放得很顺利，狗剩子替漂姐放起一个，病叔替绝奶放起一个。轮到妮儿，她怕放爆竹般连连摇头，我自告奋勇替她放，再次获得成功。妮儿把我拉在一边，半张开嘴唇笑着：
“谢谢你，弟，我高兴死了，像在家里过年！”
“你在家不放爆竹？”
“女孩子家，从不放。”
“有的女孩儿也喜欢放呀。”
“那是假小子，我只喜欢看你放。”
该豆芽放天灯了，病叔建议不用别人代替，要孩子自己放，说这样能启发他的智力。豆芽不明白大人的良苦用心，咬着手指摇头晃脑不接火把。“豆芽，你点火呀！”我催促他道。“有点儿耐心么。”病叔蹲下身子哄他，“来，豆芽，听病叔的话，你试试好吗？”豆芽还是不接火把。老绝户不耐烦了，把着豆芽的胳膊塞过火把，帮助儿子点燃天灯。豆芽的运气也不错，白色的天灯飞腾起来，映红了半个天空，我们都兴高采烈地拍手鼓掌，祝他好运。
狗剩子点着二踢脚，我放起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飞上夜空，“哦哦喝喝”的欢呼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旁边挤满了人，都在那儿比画着，嚷着，热闹极了。病叔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满天都是飘飘忽忽的天灯，起码放起来五六十个，它们在夜空中闪闪烁烁，五颜六色，似节日盛开的礼花，落英缤纷，令人目不暇接。天上的灯笼大放异彩，地上的篝火熊熊燃烧，几乎把整个草原和大江都照亮了，亮如白昼，正月十五闹龙灯般热闹，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我自然而然想到家，想到大年三十，我还没在荒野上过过大年，不知道江神庙的大年三十是否也这样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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