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集市头的江边上，我们意外地碰到狗剩子，他蹲在漂姐的小船中摆摊，里面全是女人的　用品，什么针头线脑、梳子、剪刀、袜子、头巾、卫生纸、雪花膏之类的东西。买卖还挺红火，汉子们也不问价，扔下些货物，挑选起自己要给老婆孩子捎的东西，笑呵呵离去。狗剩子是代漂姐做买卖，怨不得大家都在忙碌唯独不见他的影子！他看到我和妮儿走过去，搭讪道：

　　“妮儿，喜欢啥，拿吧。”

　　“漂姨的……”

　　妮儿盯着一根红头绳，目光简直舍不得离开，迟疑着说。

　　“那还不跟咱的一样？”

　　“不，她得养家。”

　　“哎，客气啥，算你狗叔的份止（子）。”

　　我看狗剩子总是半醉半醒，醒的时候似醉，醉的时候似醒，很难把握他的心情和态度。不过这会儿他毫无恶意，大大方方把红头绳塞给妮儿，又递给她一瓶雪花膏。我知道这是妮儿最喜欢的东西，爱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每天早晨，妮儿洗脸梳头要比我花的时间长的长。我和猫洗脸一样，往脸上掬一捧水搓两下便罢了，妮儿洗起脸非常认真，连脖子都洗遍了，还和病叔那样用盐水仔细刷牙漱口。妮儿梳头发的姿态特别潇洒，她勾起手指，把披散的长发拢在一边，编成短粗的辫子，一扭脑袋，一根小辫子便甩到背后。对她这套我不以为然，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习惯。要知道在城里若哪个女人抹雪花膏，准被红卫兵打成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病叔显然欣赏妮儿梳妆打扮，仿佛他又看到自己的女儿，并且托漂姐给她捎来把木梳。

　　“谢谢狗叔。”妮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划船’还是泡妮儿呢？”

　　不知什么时候，大下巴和秃头来到我们的身后，两人抱着胳膊，草帽的阴影遮住他们的眼睛，身边牵着一条大狼狗。那是一条比狼还高大粗壮的狗，它探出脑袋友好地用鼻子嗅我，顺便一扭头，龇牙吞下飞过嘴边的苍蝇，舔舔嘴唇。妮儿发现大下巴他们，慌忙躲到狗剩子的小船边，眼睛朝下。以后我才明白，东北人过去讲‘划船’，就是嫖妓的意思。这两个坏家伙在榆树崴子调戏妮儿，又跑到江神庙欺负人！我愤怒地握紧拳头，在家门口，我不怕他们。面对挑衅，狗剩子并没有反击，耸耸肩膀哼了一声，照旧和一个买东西的人讨价还价。

　　“妮儿，跟哥们儿走吧，回榆树崴子。”大下巴眨巴着眼睛凑向妮儿，觍着脸说。

　　“不！”

　　“别不好意思嘛，我们可不‘拉帮套’，明媒正娶。”

　　“弟……”妮儿无路可退了。

　　我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护住妮儿，怒目横眉。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秃头伸出两个手指捏住鼻梁，吹喇叭似地擤了擤鼻涕。

　　“不许你们欺负人！”

　　“去，没你的事。”大下巴伸手推我，“小嘎牙子！”

　　“你才是嘎牙子呢！”

　　我忍无可忍，愤怒得难以自制，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大下巴挥起另一只手朝我打来，他的手掌却在半空中被狗剩子捉住，两个人时上时下较劲。狗剩子的脖后浮起青筋，直到压倒对手还在微笑。我以为秃头会放狗咬我们，狼狗却无动于衷，懒洋洋地先伸出一条腿，然后又伸出另一条，老大不情愿地扭过头，似乎大下巴根本不是它的主人。

　　“今天是好日止（子），”狗剩子轻蔑地说，点燃一支卷烟，“别给你脸就当屁股！”

　　“那你就白下黑手啦？”大下巴龇牙咧嘴地甩着手。

　　“什么他妈黑手，沾边就赖，老止（子）不吃这套。没关系，咱可以单练。”

　　“在哪儿？”

　　“哪儿都行，我奉陪。”

　　“不开玩笑，我们想用这条狗换点儿东西，送给妮儿做彩礼。”

　　“我不要。”妮儿鼓起勇气说。

　　“这可是条狼狗呀，会打猎，狗哥。”

　　“去你的吧，又哪儿偷来的。”狗剩子断然拒绝，挥挥手。“我没时间磨牙，我看你们最好滚蛋，少惹老止（子）不高兴。”

　　“是呀，今个儿是好日子，那我们知趣。”他们一抱拳头，啐了一口，走人了。

　　“窝囊废！”我鼓起腮帮转过身去，心里对他和自己都不满意，生他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人家骑着我们脖子拉屎，他却笑脸相迎，笑脸相送，我却没有能力反击他们！

　　“你懂个屁，以为我会放过他们！”狗剩子一面把烟卷抽完，一面继续说道。“他们四（是）专来找我的碴儿，叫老绝户没脸的。恶狗咬银（人）不龇牙，银（人）越多的地方越该装孙止（子），先糊弄走他们再说。”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妮儿没心思再逛了，拉起我急急忙忙返回地窨子，以防再碰上那两个坏家伙。

　　老绝户从集市牵回头小母驴。这头驴长得又瘦又小，土黄色的皮毛，长脸，大耳朵，灰溜溜的没有精神头儿。老绝户给毛驴刷过皮毛，掰开驴嘴对病叔说：“你看它的牙口，才三岁，那家人没喂上膘，咱买得值。有这头小毛驴，运羊草时就不愁了！”江神庙人缘好，有信誉，卖驴人是赊给我们的，双方约定卖过草后再付款。老绝户刷完驴毛，往一个泥盆里倒些高粱米粒，拍着驴头念叨：“吃吧吃吧，等来年春天，说不定能添个小驴驹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