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窨子里点起油灯,晚饭很晚才端上炕桌。
妮儿的眼睛哭得红红的,病叔的眼睛里充满愤怒。大家围在炕桌旁开饭,老绝户坐在正中间,病叔和狗剩子坐在左首,我和妮儿坐在右首,如同开一场庄严的家庭会议。我和妮儿都不习惯盘腿大坐,我蹲着大口吃大饼子,就小咸鱼。妮儿跪坐着,两只小腿压在身下,她有心事,一点点揪着大饼子往嘴里填。大家一开始扯着筹备庙会的事,以及明天可能来的打草人,三碗酒下肚谈到正题了。
“绝叔,我看妮儿不要回榆树崴子了!”病叔说。
“为啥?”狗剩子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夹着,好像硬硬才憋过这一阵子,不满地说。 “不四(是)安排好了么!”
老绝户把鼻子埋在双拳里,没有表态,他在等待病叔解释原因。
妮儿双手捂住脸颊,头低得更深了。
“为啥,大下巴和秃头不是好东西,整天打妮儿的主意!”
“他们咋的你啦?”老绝户问。
“他们……就是那天那个样子……”妮儿的胸部抵着炕桌,随着呼吸起伏着,断断续续答。“我害怕,害怕极了!”
我想起送妮儿去榆树崴子的路上大下巴和秃头那流氓劲,要没有老绝户一个姑娘家怎么对付得了。于是替妮儿求情:
“留下她吧,绝爷。”
“你还不知道谁养活呢,”狗剩子尖刻地打断我,“没你的四(事),住嘴吧!”
“怎么说没他的事呢,”病叔加重语气,“他也是江神庙的一个成员呀,大家都看到了,这孩子吃苦耐劳,根本不会拖累谁,自己养活自己没问题。”
“求求你,绝爷,”妮儿恳求老绝户,“让我留在这里吧,我也能养活自己!”
“她在这里不方便,再说,咱这的生活她受得了吗?”狗剩子固执己见,“几个大老爷们儿,咋和一个妮儿住在一起?”
“不方便,想办法克服嘛。”病叔捻亮油灯,跳跃的火光投到墙上,又反弹到墙角。“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看妮儿愿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愿意,我受得了。”妮儿急促地回答。
“你愿意。我们还不愿意呢!”
“‘我们’指谁?”病叔转向狗剩子针锋相对。
“大家……绝叔还没表态呢,他四(是)老大。”
一阵晚风吹进天窗,风把纱窗吹得簌簌作响,灯光摇曳起来。妮儿低着头,脸急得绯红,手指在炕桌底下攥在一起。屋顶的一角上,一只陷在蜘蛛网里的大马蚊子挣扎着。窗户上,几只苍蝇在嗡嗡着,要从积满灰尘的窗纱里飞到外面去。老绝户左右为难,留下一个姑娘,确实不方便;不留下她吧,荒野上有规矩,从不拒绝有难处投奔来的人!病叔一阵咳嗽,他弯下腰,连眼泪都咳出来。我等待着老绝户表态,病叔的态度明确同意收留妮儿。狗剩子的态度也很明确反对收留妮儿,他当面不敢顶撞病叔,背后总是发牢骚,说风凉话。双方正好势均力敌,相持不下,可惜我没有投票权,狗剩子不承认我的存在,一说话就顶牛。
“绝叔,我看这样好不好?”病叔好不容易制止住咳嗽,“大家一起表决吧,举手通过,少数服从多数。”
“那,小疙瘩不能算一票。”狗剩子毫不犹豫。
“为啥不能?他大小也是个人哪!”老绝户摆动着手中的烟袋锅,不紧不慢道。
我的心里一阵激动,听老绝户宽容的语调,预料我的期望不会落空,要不他也不会同意一个孩子有表决权,妮儿能留下来了。我觉得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一件事了,尽量不显出兴奋的样子,赶紧举起手来,病叔也举起瘦骨嶙峋的小臂。妮儿挺直身子,眸子放射出明亮的光彩,请求着,期望着,等待着,激动得连嘴唇也在哆嗦,而且由于按捺不住浑身都在发抖,接着又垂下眼睛。我的兴奋旋即从沸点降到冰点,老绝户和狗剩子都没举手,他们端起海碗大口喝酒,仍旧保持沉默。屋里静得令人难受,只有灯火发出的噼啪声。我盲目乐观错误地估计形势,表现也太露骨,几乎到特别可笑的程度。老绝户虽然支持我投票,仍旧不想让妮儿留下,即使算上我这一票江神庙的成员也形成僵局,二比二!可我的身边又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那是妮儿的手掌,我们大家都愣住了!
“三比二,决议通过。”病叔说。
“啊,妮姐,你留下来啦!”我欢呼起来。
“我反对,这不算!”狗剩子气哼哼道。
“为什么?”
“她还不四(是)江神庙银(人),没有表决权。”
“我来了,就是江神庙人。”妮儿说,并没有抬起眼睛。
“你自以为吧,不算!”
“算。”
“不算!”
“算。”老绝户将海碗一蹾,谁也不看一眼,突然沙哑着嗓子一锤定音了。
就这样,江神庙又多了一个女性居住者。妮儿兴奋地不得了,端起大海碗喝下一大口白酒,透过眼泪流露出微笑。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沉重忧虑,早早躺在炕头睡过去了。妮儿把着炕一头,我睡在妮儿身边,狗剩子睡在正中间,而老绝户睡在病叔身旁,病叔把着大炕的另一头。照老绝户的话说,我老胳膊老腿的不怕什么传染病,你们还年轻,让我挨着老病睡吧。于是,一铺大炕上挤着四男一女,组成荒原上奇特的大家庭。妮儿到来一时没有富余的被子盖,病叔拿出他的破军大衣让我盖着,把我的被子让给妮儿,说等漂姐来时再捎一床被子,现在将就着吧。我打心眼里喜欢妮儿,为能留下她而由衷高兴,别说让我盖大衣,就是盖麻袋片也心甘情愿。从此以后,妮儿和我成为亲密无间的伙伴,无论在大草甸子里,在树林中,我们总是形影相随,不离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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